这故事里的孙儿,就是我。老太太,自然是你口口声声念叨的老夫人。老爷是我生父,你们所说的岑大将军。而那悲惨死去的侍婢,便是我生母。现在你来告诉我,对于杀母的仇人,对于养着我好似养一头待宰的猪,把我当她那些出身高贵的儿孙的替死鬼的,我所谓的祖母,我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尊重她?听她话?”
“可是老夫人……不,不会的!这绝不会!”樵二头摇得像拨浪鼓。
“会不会,你可以自己去问问她”,云智冷笑:“哦我忘了,她已经死了。来,我再多说点给你听。我那祖母,据说是请高人卜过卦,高人说岑家有天大的富贵,也会遭天大的灾祸。但他并未教她避祸之法,什么送我到阳城,父子团聚就有转机,都是她臆想的,编出来骗你们。我猜她真实的想法是到了紧要关头,我爹、我两个哥哥推我出去挡上一阵,自己好跑得远些。毕竟我在清心观也学了些本事,虽不说万人敌,但挡一挡追兵,为他们争取些时间,没准儿还做得到。所以你再猜一猜,我会不会跟着你去阳城送死?”
“四少爷!这不是真的!老夫人没有这样想!”樵二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别嚎了”,云智直起身子,面若冰霜:“我本不想说这些家丑,但你步步紧逼,没完没了。带我去找我父兄这任务,你完不成,今天又听了这么多岑家的秘事……你那老夫人想必暗示过你,岑家天大的富贵会富贵到哪个地步,到时这般隐秘,外姓人里只有你知情,你该怎么办?你叫樵二,是不是还有个哥哥叫樵大?他多半是往阳城去了。你知情,你会不说与他听?你就算对天起誓你不说,又有谁信?你这人虽蠢,但应该也还没到蠢不可及,你知道哪种人才真正能保守秘密吧?你已经到了这步,可别再祸害你大哥。”
元深闻言面露惊愕、不忍之色,却终究憋住了,一声不吭。樵二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整个人如同丢了魂,抖抖索索地向腰间去摸刀。
“慢着”,云智不耐地叫他:“别在这钟山上行事,走远点。我可不想谁给清心观惹麻烦。”
樵二低下头抹了把泪,再跪地叩首:“四少爷,我这就走了。您多保重。”他说罢转身,从另一条路往山下走,那背影再不似盛年的壮汉,倒像个半截入土的老头。
☆、盟友
第八章
待樵二走远后,云智看向元深,自嘲地说:“还没下山,便先逼死一人。你是不是被我吓坏了?你要是想回去,还来得及。”
“不”,元深吸口气,坚决地摇摇头:“师父说过,修道得有个信念,不管那信念是什么,一旦选定,就必须贯彻始终。我发过誓追随你,不可能再回头。”
“你想好了?这只是开始,往后类似的事情更多,甚至更糟。”
“谈不上糟不糟。我只要坚信你做任何事都有你的道理,也不会背离你的初衷就行了。我只是……”
“什么?”
“觉得你像变了个人。原本是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嘻嘻哈哈的师兄弟,眨眼间就成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五岁的时候师父就告诉过我,天上的月亮虽然形状千变万化,内里却始终如一。我也一样。清心观内的岑云智和清心观外的岑云智,都是我。不过是看起来不同而已。”
“说到师父,你不恨他么?如果不是他,你应该也不会离开岑家。”
“看你平时挺聪明,怎么今天傻乎乎的?师父救了我,我为什么要恨他?你想想,岑家人多嘴杂,那嬷嬷不说,迟早我也会从别人口中听到真相,我那祖母要是发现我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我能有好日子过?再说了,要不是师父带我到清心观,我几天前就跟岑府里的人一块儿被杀了。”
“哦,这倒是……”元深拍拍额头:“我这脑子真笨。”
“别拍了,越拍越笨。走吧。”
“嗯。既然不去阳城,那我们去哪儿?”
“长安。”
“好。”
此时,长安车府内,车骖正和一人密谈,“找到岑家流落在外的男丁没有?”
“找到了。岑德举其实有四个儿子,但据说老四几岁时就夭折了。”
“据说?!”
“大人息怒,卑职日前已派人去查看,确实查到那孩子的墓穴,开棺后里面也确实有一具孩童的尸骨,是死了十年以上的状况。”
“嗯。这事也不能完全放松,还是要再查查。”
“是!”
“其他的呢?”
“岑云仁有个侧室,是户部侍郎李成玉和小妾生的女儿,出事那天正好回娘家省亲,似乎还带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
“奇了怪了,她夫家遭此横祸,她竟然不出面奔丧?”
“这……卑职不知。只知她一直在李府,未曾外出。”
“哼,李成玉这个老狐狸,多半是猜到了什么。”
“要不要派刺客过去?”
“当然不行!血洗岑家是做成山贼所为,再让刺客去杀那对母子岂不前功尽弃?”
“那怎么办?”
“先盯住,按兵不动。等岑德举父子回来,解决掉他们,再收拾那两人就简单多了。”
“是!”
云智、元深进入长安城后,很快便打听到车府所在。元深问:“你有何打算?”
“我们也没有其他线索,只能姑且相信我那祖母对樵二说的,丞相车骖就是怂恿皇帝将岑家灭门的罪魁祸首。但岑家根基深厚,在朝廷上总应该有些援手,只是我们一时半会找不到他们。我想,既然他们是岑家的援手,车骖想必会对他们极为忌惮,在这紧要关头,也必会派人日夜监视他们。我们隐蔽在车府外,待那些人出来就跟上。”
“你是想通过他们找到援手?”
“对。仅凭我俩,什么事也做不成,必须要有人帮忙,且必须要是朝中大臣之类。”
“可我们怎能确定车骖监视的那些人会帮我们呢?万一他们……”
“我至少能确信他监视的都是他的敌人,敌人的敌人,或许就是我们的盟友。事到如今,只能赌一赌。”
“好吧。”
他俩坐在车府后门斜侧的小茶寮里——这已是他们今天换的第三处地方。终于,门开了,几个人张望一番才走出来,领头者说了几句后,他们分成两路,往不同方向走。
“我跟左边那队,你跟右边的。两个时辰后回客栈汇合。”云智当机立断。
“好!”
这二人在清心观修行多年,借助地形和一些简单的障眼法,不露形迹、跟踪他人完全是小菜一碟。当天晚些时候,在客栈房内,元深先说出自己的成果:“那几人去往城西的一栋宅子,并未入内,只埋伏在前门和后门监视。我见宅门上挂着李府的牌匾,问了问旁人,说是户部侍郎李成玉的府邸。”
“李成玉……”云智沉吟片刻,理不出头绪,“先放着。我跟的那伙人去的也是个宅子,而那宅子的主人,竟然也姓车。”
“什么?!”
“我想了些法子,打听到他叫车离,是车骖的侄子,在内廷当太医。”
“车骖为何要监视自己的侄儿?”
“我还不清楚。但我认为这车离是个关键人物,我们去会会他。”
“啊?!他也是车家的人,你不怕他跟车骖……”
“他们如果真的蛇鼠一窝,车骖又何必要监视他?反正目前就只有他和李成玉两条线,李成玉跟车骖有何牵连我们一无所知,还不如去找车离——血亲之间彼此仇视起来,下手可远比对外人更狠。”
“听你的。”
他俩来到车离府外,见监视者还在附近徘徊,他们不便靠前,只得在一旁的小巷中躲避。忽然,不远处一个小贩走来,边走边叫卖:“芸豆糕!香喷喷的芸豆糕!”
云智眼珠一转,立刻让元深去找那小贩,买下他所有东西,连同担子一起拿来。随即,他们学那小贩的样子,将衣摆掖起,又重新扎了头巾,再把十多个芸豆糕层层叠叠地摞在箩筐上,这才挑着担,端着筐,大摇大摆地走到车府前敲门。云智余光看到监视者瞟了他们几眼却并不以为意,松了口气。
车府的下人打开门,见是两个年纪轻轻的小贩,不耐地要赶他们走,云智忙伸脚地抵住门,示意元深端上箩筐,压低声道:“把这个拿给你家老爷,他自会明白。事情紧急,快!”
下人惊讶于他说话的语气,再从上到下打量他,发觉他挺直腰背、面容整肃后,有股说不出的气质,当即应允,叫他们在门口等着。
车离正和自己的夫人在后花园陪两三岁的小女儿玩耍,下人端来那筐糕点、转述了小贩的话后,他皱眉问:“这是什么?”
夫人偏过头来一瞧:“哦,芸豆糕啊。堆得这整整齐齐、一层一层的,倒是好看。”
“芸豆糕?一层一层?芸……”车离倒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绪,随手拈起一块送进嘴里:“唔,挺好吃”,他若无其事地吩咐下人:“这些我全要了,你去叫那两个小贩进来结账。”
“是。”
☆、风云际会
第九章
云智、元深被领进车府时,车离已在堂中等候。一见他俩便说:“快,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接着又吩咐管家:“在府中找两个身量、年纪与他们相仿的小厮,穿上他们的衣服,挑上扁担,从正门出去。”
“是!”
车离给他二人的是自己平常穿的便服,虽不是极为华贵,但也算用料上佳,他俩穿上后立刻像变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