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各种非法团伙有着盘根错节的联系这点上,的确和黑手党难分彼此。若说有不同之处,那便是他们只兜售情报。情报既文雅,又钱。他们将视为猎物的电脑毫厘不爽地监听下来,攫取情报。
我一边喝着一整壶咖啡,一边不停地进行分类运算。我的规则是干一小时休息30分钟。否则,大脑左右两半球的接缝便模糊不清,以致出来的数据一塌糊涂。
在30分钟休息时间里,我同老人天南海北地闲聊。聊的内容无所谓,只要摇动嘴巴说话就行,这是排除大脑疲劳的最佳方法。
“这到底是哪一方面的数值呢?”我问。
“实验测定数值。”老人说,“是我一年来的研究成果。有两种,一种是各个动物头盖骨和口腔上颚容积的三次原始图像所转换成的数值,一种是其发音的三要素分解,二者合在一起。刚才我已说过,我花了30年时间才听懂骨骼固有的声音。这项计算完成之后,我们就可以从理论上而不是根据经验将声音分离出来。”
“那就能够人为地加以控制喽?”
“是这样的。”老人说。
“在人为控制的情况下,到底将发生什么呢? ”
老人用舌尖舔着嘴唇,沉吟片刻。
“发生的事多着呢,”他开口道,“实在很多。而且有的你无法想象——这点我还无可奉告。”
“消除声音是其中之一吧?”我问。
老人洋洋得意地嗬嗬笑了几声。“是的,是那样的。可以结合人类头盖骨固有的信号,消除或增大声音。每个人头盖骨的形状各有不同,所以不能彻底消除,但可以相当程度地使其缩小。简单说来,就是使声音和反声音的振动合起来发生共鸣,声音的消除在研究成果中是最为无害的一种。”
如果说这个无害的话,那么往下可想而知。想到世人各自随心所欲地消除声音或增大声音,我不由有点心烦意躁。
“声音的消除可以从发音和听觉两方面进行。”老人说,“既可以从听觉上将声音消去,又能够从发音上根除。发音属个人行为,可以百分之百地消除。”
“打算公之于世?”
“何至于!”老人挥了下手,“我无意将如此妙趣横生的事情告知他人。只是为了私人赏玩。”
说着,他又嗬嗬地笑了,我也一笑。
“我打算把研究成果仅仅发表在专业性学术刊物上。对于声音学,还没有任何人怀有兴趣。”老人说,“况且世间那些笨蛋学者也不可能看懂我的理论。学术界原本就对我不屑一顾。”
“不过符号士可不是笨蛋。在解析方面他们堪称天才,你的理论恐怕也不在话下。”
“这点我也加了小心,所以才把数据和程序全部略去,只将理论用设想的形式发表出来。这样就无需担心他们弄懂弄通。在学术界我或许遭受冷落,但我并不在乎。一百年后我的理论必将得以证实,那就足矣!”
“唔。”
“因此,一切都取决于你的分类和模糊运算。”
“原来如此。”我说。
往下一个小时,我全神贯注地进行计算。尔后又到了休息时间。
“提个问题好么?”我说。
“什么问题?”
“就是门口的年轻女郎,那个穿粉红色西服套裙的身段丰满的……”
“是我的孙女。”老人说,“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帮我搞研究。”
“所以我想问:她是天生说不出话来呢,还是声音被消除了……”
“糟糕!”老人用一只手啪地拍了下膝盖,“忘得一干二净。经过消音实验后还没有复原,糟糕糟糕,得马上为她复原!”
“似乎这样为妥。”我说。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4.世界尽头(图书馆)
成为小镇中心的,是位于旧桥北侧的半圆形广场。另一个半圆即圆的下半部分,在河的南侧,这两个半圆被称为北广场和南广场,被视为一对。但实际上二者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北广场空气滞重得出奇,仿佛镇上所有的沉默从四方汇聚于此。相比之下,在南广场则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特殊的东西。其间荡漾的惟有类似极为淡漠的失落感的氛围。人家没有桥北侧那么多,花坛和石卵路也无人精心照料。
北广场中央有个高大的钟塔,以直刺青天的架势巍然屹立。当然,与其说是钟塔,倒不如说是保留钟塔形秋的物体或许更为确切。因为,钟的指针永远停留在同一位置,已经彻底放弃了钟塔本来的职能。
塔为石头砌就,四方形,分别显示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越往上越细,顶端四面俱是钟盘,八根针分别指在10时35分的位置,纹丝不动。钟盘稍下一点开有小窗。由此观之,塔的内部大概是空洞,可以借助梯子之类攀援而上。问题是哪里也找不见供人进去的门样的入口。由于异乎寻常地高高耸立,要看钟盘必须过旧桥走到南侧才行。
北广场周围,石建筑和砖瓦建筑众星捧月一般呈扇面状辐射开去。每座建筑都没有明显的特征,更谈不上装饰和招牌,所有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见不到有人出入。不妨说是好像失去邮件的邮局,或失去矿工的矿山,或失去死尸的火葬场。然而如此寂无声息的这些建筑居然没给人以废弃的印象。每次从这样的街道通过,都觉得似乎有陌生人在四周建筑中屏息敛气地继续一种我所不知晓的作业。
图书馆也位于如此寂静的街道的一角。说是图书馆,其实只是极为平庸的石砌建筑,与其他建筑并无区别,看不出任何足以说明此乃图书馆的外部特征。颜色变得死气沉沉的古旧石墙、狭窄的檐廊、嵌铁棍的窗口、牢不可破的木门——说是粮食仓库都有人相信。假如看门人不把详细路线标在纸上,我恐怕永远也不会认出它是图书馆。
“等你安稳下来,就得请你到图书馆去。”来到这镇子的第一天看门人便对我说道,“那里有个女孩值班。镇上早安排你阅读镇上古老的梦。到那里后女孩会告诉你很多很多事情。”
“古老的梦?”我不禁反问,“古老的梦是怎么回事?”
看门人正手拿一把小刀将木条削为圆楔式木钉样的东西。此时他停下手,归拢桌上散落的木屑,投进垃圾箱。
“古老的梦就是古老的梦嘛!图书馆里多得都叫人头疼,只管拿在手上好好看好了。”
接着,看门人专心审视自己削好的圆尖木条,然后满意她放在身后的搁物架上。
“你提出什么是你的自由,回答与否是我的自由。”看门人双手抱在脑后说道,“毕竟其中有的问题我答不上来。反正以后每天要去图书馆阅读古老的梦。这也就是你的工作。傍晚6 点钟去,读到10点或11点。晚饭由女孩准备。此外的时间悉听尊便,无任何限制。明白?”
我说明白。“不过,这工作要什么时间才算结束呢?”
“何时结束?这——我也说不准。在应该结束的时候到来之前你就坚持好了。”说罢,看门人又从柴禾堆中抽出一支合适的木棍,用刀削了起来。
“这座镇子又小又穷,养活不起游手好闲的人。大家都在各自的场所各自劳动,你就是要在图书馆里阅读古梦。你总不至于以为可以在这里逍遥自在才来的吧?”
“劳动不是苦差事,总比无所事事好受些。”我说。
“那好,”看门人盯着刀尖点点头,“那就请你尽快着手工作吧。从今往后你将被称为‘读梦人’。你已经没有名字,‘读梦人’就是你的名字,正如我是‘看门人’一样,懂吗?”
“懂了。”我说。
“这镇上看门人只我自己,同样,读梦人也惟你一个。因为读梦要有读梦的资格。我现在要给你这个资格。”
说着,看门人从餐橱里拿出一枚白色小碟放在桌上,倒了一点油进去,划根火柴点燃。随后从摆着一排刀具的木板格里拿起一把类似黄油刀的形状扁平的怪刀,在火苗上把刀刃烧热。最后吹灭火,使刀冷却。
“只是做个标记。”看门人说,“一点也不痛的,用不着害怕,转眼就完。”
他用手指翻开我右眼的眼皮,将刀尖朝眼球刺去。的确如其所说,并无痛感,也不觉得心慌,不可思议。刀尖就像刺入果冻一般软软地扎进我的眼球,一点声音也没有。接下去对我左眼也做了同样手术。
“读完了梦,伤痕自然消失。”看门人边收拾碟子小刀边说,“这伤痕就算是你读梦的标记。不过这期间你必须当心光线。记住:不能用眼睛看阳光!否则必然受到相应的惩罚,所以你只能在夜间或阴天的白昼外出。晴天要尽可能把房间弄暗,老老实实呆在里边。”说罢,看门人给我一副黑色眼镜,嘱咐我除了睡觉时间都要戴着别摘。我便是这样失去了阳光。
几天后的傍晚,我推开图书馆的门。沉重的木门吱的一声打开,里面是条长长的走廊,笔直朝前伸去。空气浑浊,灰尘浮动,仿佛在这里不知被遗弃了多少年。地板已被人们踩磨得凹凸不平,白灰墙壁在电灯光下一片昏黄。
走廊两侧有几扇门,拉手都上着锁,且落了一层白色的灰尘。没有上锁的只限于一扇式样玲珑典雅的门,门上不透明玻璃的里边闪着灯光。我敲了好几下,不闻回声。于是握着古旧的黄铜圆把手悄悄转动,门静静地从内侧开了。里边没有人影。房间简朴,空空荡荡,比车站候车室还要大一圈。没有窗口,没有像样的饰物。只有一张粗糙的桌子、三把座椅,以及烧煤的老式铁炉。此外便是挂钟和柜台。铁炉上面,一只斑驳掉漆的黑搪瓷壶冒着白色的蒸气。柜台后面是一扇与入口同样镶着不透明玻璃的门,里面同样闪着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