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高天上月明星稀,屋里灯火摇晃,他看见周围全是熟脸,有母亲、叔父、大妹、二妹、二弟、小弟,他以为是在做梦,掐了自己一把,很痛,一点也不含糊。
“母亲,叔父……”诸葛瑾想给他们行礼,却觉得身体里没力气。
冯安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吃吧。”
诸葛瑾捧着碗,滋滋的面香钻入脏腑,长久以来被意志力压抑的饥饿撕开了矜持,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稀里呼噜大快朵颐,顷刻间,已是面尽汤干,还将碗沿掉着的几滴汤水舔干净。顾氏看得直淌眼泪,抚着他的头道:“瑾儿,你到底遭了多少罪?”
诸葛瑾把碗筷一放,精神恢复了一些,他从床上滚下来,跪在顾氏面前,哭道:“母亲,儿子险些回不来了!”
顾氏抹着泪花儿,扯起了他:“几个月没有音信,可让我们担心得不成,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向你父亲交代,如今可是回来了。”
诸葛玄扶着诸葛瑾重又坐回床,取手绢擦着他脸上的眼泪:“回来就好,你这一路受了不少苦吧。”
提起经历,诸葛瑾不免又红了眼睛,吭吭戚戚地叙述起来:
他自从在洛阳太学收到父亲的丧报,本打算不顾一切千里奔赴,不料洛阳城突起宫变,不得已耽搁了几日,等祸乱平息,他匆匆地收拾行装离开。可还没走到新郑,关东诸侯会盟讨董,再起刀兵,中原顷时战火四起,司州、豫州、兖州、徐州连遭兵燹,归家的途中处处是战场,流寇盗贼也趁机起事,他一路上小心翼翼,还是遭遇盗寇,幸而盗寇怜他是孤弱少年,只抢走了他的行囊,留了他一条命。他失了财货,逼得沿途乞讨,可中原百姓流离,遍地尸骸,无有生民,他常常几天粒米不沾,熬不住了便挖土挖草充饥。好不容易回到奉高,却听说家人迁回阳都,他只好再跋路途,到底是拼着一口硬气,总算是走到了家。
诸葛瑾的这一番叙述才说至一半,昭蕙、昭苏已哭得不行,待诸葛瑾说到他藏在死人堆里躲避乱军,昭苏竟捂着耳朵不敢听了。
诸葛玄怜惜地说:“瑾儿受苦了,好在老天有眼,终能复返家园。”
诸葛瑾微泣道:“我数次几乎撑不下去了,只是想到要回来送父亲一程……”说起父亲,少年满腔的悲情都澎湃了,眼泪再也不能遏制住了,“母亲,叔父,带我去看看父亲,成么?”
诸葛玄长叹,知道诸葛瑾正是仗着孝悌之心才能支撑住这千里跋涉,他扶住诸葛瑾,冯安捧来一套斩衰给诸葛瑾换上,众人簇拥着他去灵堂,诸葛瑾在父亲的灵柩前祭了酒,哭拜了一场。
回来后,诸葛瑾却再也睡不着了,痴痴地盯着天花板,心情越来越沉重。他明明很疲倦,困意却被挤成了僵冷的一团,不能让意识轻松地舒展开去,睡觉真是太奢侈的享受,他的身子虽捂在热乎乎的被褥里,意识还飘在骨骸曝露的战场上,窗外洒入的月光白得瘆人,像那横死荒野的尸体的胳膊。
他听见有人在门外小声地呼喊,他扭过头:“小二?”
诸葛亮把着门,影绰的月光勾勒着他泪痕未干的脸,他犹豫地问:“大哥,我能进来么?”
诸葛瑾轻轻地一笑:“来吧。”
诸葛亮噌噌地跑了进来,他在床边游来游去,不好意思地说:“我和你睡好么?”
诸葛瑾掀开了被子,握住了弟弟的手:“手真凉,快暖一暖。”
诸葛亮蹬腿甩掉了鞋子,利索地钻进了被子,两兄弟彼此依偎着,被褥里的温度渐渐升高了,诸葛亮靠着兄长的肩膀,低低地说:“大哥,我想爹爹了。”
诸葛瑾的泪水瞬时便要涌出,他把脸转过去,一半的泪水落在了枕上,还有一半他用力吞了,黑漆漆的房间里,他让自己的抽泣声融入了没有光亮的黑暗角落。
“大哥,娘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她么?”诸葛亮在兄长肩窝边轻轻地说。
诸葛瑾在黑暗中睁大了回忆的双眸:“记得,娘长得很好看,脾性也好,她可爱笑了,笑起来,就像春天咱家院里开的花,美美的,甜甜的。”
诸葛亮努力回想着,头想得很痛,生母的形象仍然模糊得像一池染了墨的水:“可惜我记不得了,我梦见过她,也看不见她的样子,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不让我看见她?”
“娘最喜欢你了,大妹二妹整日说,娘好偏心,只宠小二,我们都不得宠!”
诸葛亮欣喜地说:“是么?娘最喜欢我?”他于是觉得心里盛开出一团团锦绣繁花,不,是兄长说的,那是母亲的笑脸。
他在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在被底轻轻描绘着母亲的模样:“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奉高呢?”
诸葛瑾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外面太乱,我们得在老家长久待下去,守着爹爹不好么?”
诸葛亮有一会儿没说话:“叔父说,天下如果太平,我们就不用流离失所,可是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呢?”
没想到九岁的弟弟会问出这样沉重的问题,诸葛瑾在黑暗里摸索弟弟的表情,却只看见那双眼睛里突然闪过的光亮:“天下太平……总会有那一天。”
“总有一天,是哪一天?”
诸葛瑾回答不出来,他顿了顿:“你数着日子,一天两天三天……慢慢就会数到了。”
诸葛亮想了一会儿:“那我等着。”
诸葛瑾抚着弟弟的背:“小二,明天爹爹下葬,哥哥要给父亲守孝,你在家听母亲和叔父的话,别惹他们生气,好好读书。”
诸葛亮没听懂诸葛瑾的意思:“我们一起给爹爹守孝!”
诸葛瑾哄道:“哥哥要在爹爹的墓前守孝三年,你年纪太小,不合行此孝道,况且我是长子,筑庐守孝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诸葛亮还想争辩,诸葛瑾摁住他的口:“不许说了,睡觉吧!”
诸葛亮嘟囔着,可他当真是困了,连连打了两个呵欠,便在兄长的怀里睡着了。
诸葛瑾听得弟弟匀如婴儿的呼吸,他笑了一下,忽而想起父亲曾告诉过他的话,小二天资聪颖,果慧多谋,假以时日,若规道得法,可成非常之业,所以父亲对诸葛亮要求极严格。
他为诸葛亮掖住被角,心里想着父亲的话,却没有丝毫的振奋,说不得的悲凉反而涨潮了,在这纷纭乱世,人命形如草芥,要活下去都如此不易,又如何能开创大业,我们这一家人又会走到哪里去呢?
窗外北风呜咽,清绝的月光如沉淀了一千年的目光,越发深邃而哀伤。
第五章 英雄相惜,曹操、刘备各奔前程
晚照下的汴水红紫如浆,水面有泡得白胀的尸体沉沉浮浮,像一截截捣烂的榉木条。半空中落单的老鸹盘桓低回,森黑的翅膀刮破了天空,于是,半爿天都在流血。
汴水,这条开凿自战国魏惠王时期的人工渠,自荥阳旁东引黄河,南下中牟、尉氏、阳夏,直通淮泗,经数百年时间的不断开发,已成为连接黄淮的水运要道。淮、泗、济、汝水的粮米可以源源不断地通过汴水渠抵达中原腹心,而后储藏在汴水畔号称天下第一仓的敖仓中。四百年前,汉高祖和楚霸王曾在此中分天下,划出了后世熟知的楚河汉界的分疆线——鸿沟。
依傍汴水的荥阳是西通洛阳的必经之路,千年以来,荥阳一直为兵家必争之地,多少微末在此一战成名,也有多少豪杰在此折戟。至今,在方圆几百里的古战场上还能捡到百年前的铁箭镞。
此时一支军队正行进在汴水畔,甲胄不整,灰头土脸,俨然是铩羽而归的败军,中军大旗破了个大洞,“曹”字只剩了一半,像是被生生腰斩。
曹操本在马背上打盹,马儿忽然打嚏,马蹄子顿了一顿,他冷不丁惊醒过来,一瞬间,惨冷的落日刺得他双眸酸痛。他避过脸去,却看见那面残破得惨不忍睹的中军大旗,心里窝着的孬火便蹿了上来。
这一仗打得太窝囊了!
自关东诸侯联盟扯起讨董大旗,他在陈留招募义勇,毅然率众北上,与各方诸侯盟会酸枣。几十万军队浩浩荡荡挺进洛阳,喧天阵势不可谓不大,逼得董卓仓皇撤离帝都,胁迫皇帝公卿西向长安,给盟军留下一座空城。可各方诸侯那忠君爱国的热情像忽然浸入了冷水里,纷纷摆出了作壁上观的冷姿态,不是推辞粮草未济,退去后方征粮,便是苦诉兵力弱少,守在洛阳周边整兵。放任董卓一众越走越远,偏偏不愿轻骑追赶,只能目送祸国殃民的恶贼远走。
眼见灭董的大好时机白白脱手,曹操苦劝诸将出兵西进,诸侯们全都顾左右而言他。他等不及了,不得已率轻骑追赶,却在荥阳遭到埋伏,有埋伏早在意料之中,董卓撤离洛阳时,必定会在后军设伏以为防备,可若兵力充足,第一次追击遭伏,诱出伏兵歼灭,第二次追击便可直入函谷关,一举消灭董卓的西凉军。
可曹操兵力太少,众方诸侯又不愿意派兵支援,听闻一向自负才高的曹孟德兵败,只怕心里都打着小鼓庆祝。荥阳一战惨败,若不是曹洪拼死护救,他曹操也许已埋尸荒野了。
想到曹洪的救命之恩,曹操不禁去看他,那曹洪正四仰八叉地倒在一辆露车上,虽在颠踬艰苦的行军途中,却兀自鼾声震天。这一路艰辛,两人涉水避险,几次落于敌手,莫说是食人间烟火的八尺汉子,便是神也定会累垮了。曹操看得直想笑,却怎么也不能在脸上牵出笑的表情,反而觉得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