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给我们来个红烧田鸡,滑藕片,蒜蓉西洋菜,再加一个清蒸全鱼。”他仰起脸,微笑着对女服务员说。
女服务员很殷勤地点头,记下菜名,不时地瞟他一眼,记完了,拿过菜谱,有点撒娇地说:“不需要这个了吧?那我拿走了,可别后悔啊。”
CAROL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真是无可救药了。他像所有知道自己有魅力的人一样,抑制不住地要随时施展一下自己的魅力,也许并没有什么狼子野心,只是想测试一下自己的魅力还管不管用。一旦有人被他的魅力魅惑,心里头就很有成就感。
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爱放电。放电的人,为自己能电倒观众而兴奋;被电的人,享受那种微麻而不致命的感觉,这是一种心照不宣、两相情愿的游戏。放电的人,并没有指望电翻几个,当作胜利果实扛回去;被电的人,也无意被他电翻,成为他掌中的玩物。一切都是不经意的,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有他的妻子,可能会象贫电地区的人民一样,痛恨他浪费宝贵的电力资源,但她拿不出任何实质性的指控来。他什么也没做,他放的电,你没法收集起来呈堂供证。
她记起小时候跟他出去吃早点,从来不用排队,那些女服务员都喜欢跟他说说话,开开玩笑,说着说着就把他要的东西准备停当了。她小小年纪,就觉得那些人对他笑得特别甜,顺带也把她殷勤一下。但如果是跟妈妈去那家餐馆呢,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CAROL觉得自己从小就高于这种把戏,五、六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卖弄”这个词,就常常觉得他爱卖弄。有时在人多的地方,比如在车站等车,或者在公园散步,他会教她五线谱或者练习发声。他给她讲那些比她年纪高深的知识,引得过路人停下观望倾听,围着他的人越多,他讲得越带劲。她能感觉到他已经不是在讲给她听,而是在讲给那些围观的人听。
也许就是因为他,CAROL一直都能一眼看透男人的卖弄。她冷眼旁观那些看上去很成熟很高深的人,看他们像孩子一样在人前卖弄,常常有一种自己很老了的感觉。
他似乎没觉察自己的女儿在居高临下地评判他,微笑着对她说,“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以前我们经常自己出去抓青蛙,我带着你和妈妈,晚上到水田边,用手电一照,青蛙就不动了,乖乖让抓。你很大胆,敢抓青蛙,胖胖的小手,一抓一个准。你妈妈就不敢,我们俩总是用青蛙吓唬她。”
他这些话,听上去象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有一种既真实又不真实的感觉。CAROL记起的确是抓过青蛙,好像现在还能感觉到青蛙那滑腻的皮肤,不过现在已经有了恶心的感觉,因为她很不喜欢那种手感。她想起那应该是她六岁之前的事,一个人能记得六岁之前的事吗?也许只是她这些年来的想像?或者是现在听了他的话,大脑临时编造出来的?
“你的嗓子很好,”他还在继续讲,一边把青蛙腿切下来放在她盘子里,那是她最爱吃的部分。然后他很熟练地挑掉鱼刺,把一大块鱼肉也放到她盘子里。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改换了话题,也许刚才她沉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了。他很骄傲地告诉她:“那时你才五岁,就在我们学校的大礼堂里对着上千的观众唱里的插曲。音起得很高,但你不费劲就唱上去了。你还记得不记得?”他说着,就轻声哼起来:
“一整夜,北风吹,北风吹柯山,
柯山上的奴隶们,饥寒伴雪眠。
无数的眼泪凝成红晶珠,
项上的铁链刺骨寒。
奴隶们盼望,盼望冬夜短,
奴隶主盼夜长,夜长好安眠。
爹盼红军常流泪,
我盼红军眼望穿,
多少眼泪洒柯山,
阿哥,你何时才把好音传。”
他的嗓音浑厚,而且很懂如何运用共鸣,所以即便是低声哼唱,也有一种很专业的意味。
CAROL听着,记起了这支歌的旋律和歌词,每个字都记得。她相信五岁时的演唱确实发生过,因为这首歌应该是老而又老的歌了,如果不是他教过她唱,她不可能从任何地方听到这首歌或者学到这首歌。
“你手指长,指肚很有力,是弹钢琴的好材料,可惜你后来就没接着弹下去,不然……”他遗憾地说,分明是一直跟妈妈有联系,知道她的一切。
她记起小时候到他的学校去,在琴房里他教她弹钢琴,弹过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她还记得他教他弹音阶时,怎样把大拇指从食指和中指下“偷渡”过去,那可能是她最早接触“偷渡”这个词。
这些零零星星的记忆,象一些小星星一样在记忆深处闪烁,使她的心有了一点温暖的感觉。应该说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很幸福很快乐的。他会弹琴会唱歌会画画,也很会逗孩子玩。他对孩子很耐心,CAROL从不记得他对她发过脾气。他甚至会用缝纫机做衣服,他给她做过很多花裙子。他也会做饭洗衣侍弄花草,修理家里的电器小五金。妈妈到现在一遇到家里什么需要修理,都会情不自禁地说:要是你爸爸在这,早就把它修好了。
他是那种可以使你的生活很幸福的人,当然,这样的人,也可以使你的生活很痛苦。总而言之,这样的人,除非他不走进你的生活,如果走进了,那你的生活不是大喜,便是大悲。你对他,可能会恨之极,可能会爱之极,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而最不可能的,便是遗忘。
正文 第 7 节
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皮夹子,从里面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白纸,可能因为年代久远,白纸已经有点发黄。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放在她面前。
CAROL看了看,是几节五线谱,上面有很稚气的几个字“致亲爱的爸爸”。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问:“不记得了?这是你的大作,是你写的乐曲。你最喜欢画那些豆芽瓣瓣,长长短短地画很多,画好了,就告诉我:爸爸,我又写了一个乐曲,你在钢琴上弹给我听。”
“这几个字也是我写的?”CAROL好奇地问,他说的画“豆芽瓣瓣”的事她还有点印象,但写字的事记不太清了。
“也是你写的,是妈妈在纸上写好了,你照着描的。我们把你的什么都保存着,准备等你长大了,成名了,好写回忆录。这张是我问你妈妈要来的,一直放在我身边。”
CAROL看他又小心翼翼把那张纸原样折回,放进皮夹子,觉得鼻子有点酸,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你——那个病,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以前就有前列腺肥大,后来就转成癌了。”
她有点欣赏他这种态度,她不喜欢怕苦怕死、自我怜悯的男人。她觉得男人就应该是那种侠骨柔肠的,没有侠骨,就只剩下娘娘腔,但没有柔肠,就成了杀人的机器。看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在爱情面前柔肠寸断,那才是最感人的。
“我妈妈知不知道?”她问完,看见他吃惊地扬起眉毛。
“我怎么会告诉她?”他放下筷子,搓着两手,很担心地问,“你不会告诉她吧?你知道的,她是个爱着急的人,有一点事就会睡不好,睡不好就偏头疼。可是这些事,着急也是于事无补的——”
她打断他:“我不会告诉她的,”然后脱口说,“你还是很爱妈妈的,是吧?”
他脸上是一脸的“那还用说”的神情:“我也很爱你,只是你不让我——”
“那你为什么要跟——那个——秀珍……”她觉得很难启齿,但这是萦绕在心中多年想问的问题,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她看见他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手动了好几下,似乎要做个手势,但最后只是说:“有些事,很难说出个道理来,我只能说,我一直是爱你和你妈妈的,真的,从来没有停止过。这些年,你不愿意见我,我想你们都快想疯了。如果你想念过一个你知道在哪里却无法见面的人,你会理解我的,不过我不希望你体会这种想念。我今天去找你,就做好了被你赶走的准备。”他自嘲地笑笑,很感激地望着她。
她觉得他说话很能打动人,连她这样固执地恨了他这么多年的人,都快要被他说迷糊了。她也比较理解为什么妈妈和那个秀珍会爱上他,或者说她一直都能理解为什么她们会爱他。她不理解的是他为什么会同时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她觉得她在这一点上是跟传统中国女人不同的,是跟妈妈不同的。妈妈是死心塌地爱他,即使是在他背叛了她之后,也只责怪那个秀珍。秀珍肯定也是责怪妈妈,两个女人互相责怪。只有她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把妈妈和秀珍卷入这场悲剧加闹剧的这个男人。
“你的意思是你跟秀珍只是——逢场作戏?真的象妈妈说的那样,是秀珍对你投怀送抱?”
他皱了皱眉,仿佛被某几个词刺伤了一样:“我没有这样说。我不是个逢场作戏的人。你妈妈也不该那样说秀珍。”
“那么你是爱秀珍的?”CAROL觉得自己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赶紧压了下来。
“我——,我想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