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他跟小丽说了些什么,平时大家谈起来,她都是说父亲生癌死掉了,她很不希望他现在来戳穿她的谎言。她对他说:“你到外面等我一下,我换个衣服,我们出去走走。”
“那个男人”乖乖地站起来,走到外面去了。小丽笑着悄声问她:“这人是谁呀?”
CAROL知道“那个男人”没有暴露身份,觉得松了口气:“一个亲戚。”
“还以为是你的干爸爸呢,”小丽笑着说,“正在想,成成什么时候也赶起这潮流来了?别人找干爸爸是看钱的,成成找干爸爸是看貌的。你这个亲戚看样子不象大款,不过年轻时一定很帅。眼睛里那份天生的忧郁,就是现在都还能迷倒人。”
“你迷倒了?”CAROL淡淡地说。
“如果知道只是你的亲戚,肯定义无反顾地被他迷倒了。”
“如果你知道他是教音乐的,会弹钢琴拉提琴呢?”
小丽“哇”了一声:“那肯定前赴后继地被他迷倒了。”
CAROL磨磨蹭蹭了一会才出去,她来到走廊上,看见“那个男人”还老老实实地在那等着,于是没好气地说:“走吧。”
“那个男人”跟在她后面,说:“你吃饭了没有?我带你去找个餐馆吃饭吧。”
她不置可否,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问完,她就知道答案了,肯定是妈妈告诉他的。于是她不等他回答又问:“你找我干什么?”
“那个男人”解嘲地苦笑了一下说:“没想到你还是这么恨我。我想来看看你,在我——死之前。”他说得很平静,以致她以为他这个“死”是用的什么比喻意,比如精神上的死,感情上的死之类。但她看看他消瘦的脸庞,有点意识到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死。
“你怎么啦?”
“我生了癌。”
CAROL觉得头脑里什么地方有一道强光一闪,仿佛上天在昭示什么,但她情急之中抓不住那道光或那光所昭示的东西,只诧异地看着他,无意识地重复道:“你生了癌?这不可能。”
正文 第 5 节
“癌”象一个神秘可怖的阴影劈头盖脸地笼罩下来,CAROL感到自己的头脑变成了一个暗室,到处是一片人为的漆黑,只在正前方有一个亮得刺眼的银幕,象某个侦破电影里的情节,某个警探打开投影机,喀嚓喀嚓地切换SLIDES,银幕上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镜头,耳边却是一个冷漠的声音在介绍案情。
SLIDE1:
班主任张老师。高考成绩出来后,张老师就病倒了,听说是高血压中风,抢救后捡回一条命,但落下个半身不遂。有人说是因为她听说自己班在整个市属学校中考得最好,上线的最多,平均分最高,一高兴一激动就中风了。很多人都摇头,说张老师这个人太好强了,知道自己血压高,就应该心平气和,无悲无喜。升学率和生命,那个重要?
张老师的学生都很感谢张老师,说不出应该感谢她什么,虽说个个老师都是兢兢业业地教书的,但不是个个老师都教到中风的地步的,所以中风这个事实无形中就使人觉得她值得感谢,至少没有功劳有苦恼吧?
在功劳和苦恼面前,人们更易于被苦恼感动。功劳使人产生嫉妒,苦恼使人产生同情。同情是一种利人利己的情绪,被同情的人因之感到自己被理解了,不孤独了;同情别人的人因之感到自己的优势和幸运:还好,我的情况比他好一点。
张老师的事迹被市报和省报登在头版头条,CAROL作为全省理科状元,自然在报导里也一再被提到。报社记者来采访CAROL的时候,问来问去,CAROL都不知道他们想听什么,还是妈妈帮忙答了一下,说张老师教学有方,启发式教学,培养学生思考能力,云云。妈妈自己是老师,当然知道什么样的老师才是好老师,所以妈妈的话很得记者赏识,几乎原封不动地照搬到报上去了。
同学们为了让张老师能参加告别会,都把告别会举行到张老师家去。CAROL和妈妈临走前也去跟张老师告别,看着张老师歪斜的面孔,想到她身体有病还坚持跟学生上课,CAROL很感动,再想到老师这后半生就要这样躺在床上度过,她觉得鼻子发酸,说了声保重就躲了出去。
SLIDE2:
上大二的时候,CAROL暑假回到家,突然有一天,一个初中的同学找到她家来,问她愿不愿意参加王林的追悼会,如果不想出席的话,可不可以捐点款。
“追悼会?”CAROL难以置信地问,“什么意思?”
“追悼会的意思就是一个会……”那个同学显然是把B大的学生当书虫了,尴尬地想对追悼会做个简洁的解释,“一个追悼的会,这个——,追悼就是——,你连追悼会也不懂?”
“我是说,王林他怎么啦?”
“他出了车祸,车祸就是——,算了,这么跟你说吧——”
CAROL不知道那个同学说了些什么,只努力地眨眼,想弄明白这个坐在自己对面、沉痛而又生动地讲述着那起车祸的人,是真正坐在那里,还是自己幻视出来的。她知道自己有很丰富的想像能力,丰富到可以幻视幻听的地步。是不是自己心底里恨王林,就想像出这么一个复仇的故事?但是王林的名字早就忘到脑后去。莫非并没有真正忘掉?
在王林的追悼会上,CAROL听人们一个个沉痛地追述过去的那些事情,很怕有人叫她也站起来说两句,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敢向上天起誓,她早就不恨他了,即使是恨的时候,也绝对没有咒过他死,最多只想过要永远逃避他,免得他提“那个男人”的事。即使是中考那种小事,她也没咒过他考砸,她只是知道他会考砸,因为他一贯成绩不好,他不考砸,就没人会考砸了。
SLIDE3:
跳回到现实来了。
既然他跟自己同坐在一家僻静的餐馆里的一个僻静的小桌前,就不应该叫他“那个男人”,应该叫他“这个男人”了。
“这个男人”在CAROL的想像当中一直是跟癌症密不可分的,她想像他因癌去世,所以不能跟她和妈妈生活在一起。
也许谎言重复千遍仍不会变成事实,但想像重复千遍,就能产生跟真实一样的效果。父亲生癌去世的故事,被她在想像中重复了无数遍,所以她对同学说父亲生癌去世的故事时,就很真实很生动。说到情深之处,往往流下真诚的眼泪。但她内心深处仍然知道,那都是自己编出来哄自己哄同学的。
而今天,就在刚才,“这个男人”亲口说:我生了癌。
她想起读过的一篇文章,说有研究表明,人的意识至少可以分成四个层次:意识(明意识),潜意识(下意识),无意识,超意识。
意识当然是不用解释,因为太简单,简单到越解释越糊涂的地步。潜意识也是耳熟能详的字眼。“无意识”并不是说没意识,而是荣格谈到的“集体无意识”,是一些非遗传却先天存在于一个民族一个文化中的那些东西,总之是玄乎着啦。至于这超意识嘛,据说是一种可以作用于自己和他人的WILLPOWER,SUPERWILLPOWER。
那文章还举了很多例子,连中国的气功也当例子举了出来。什么是气?你看不见,摸不着,但中国人就可以隔你八丈远,运气把你打倒。当然气功只是一种不太SUPER的WILLPOWER,只能在近距离范围内起作用。
文章说,这种超意识可以表现为先知先觉,就是可以预见将要发生的事;也可以表现为后知后觉,就是可以描述很久以前发生的、自己绝对不可能经历过的事;还可以表现为聚集能量,操纵宇宙间的某些不可解释的力量,使自己的期望愿望化作现实。
CAROL惊恐地看着“这个男人”,惴惴不安地想,难道我有这种超意识?我的超意识使“这个男人”患上了癌症?可我并没有期望张老师生病或者王林车祸啊!难道冥冥之中,有一个多事而又糊涂的神祗,在揣摩我的心思,然后不跟我核对一下他的揣摩对不对,就胡乱下手了?
正文 第 6 节
“想吃点什么?”他问。
“随便。”CAROL心不在焉地说,她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怵中恢复过来,一直在竭力回忆辨证唯物主义的精髓,告诫自己世界上没有什么“超意识”,意识是以物质的形势存在的,中风是物质的,车祸是物质的,癌症是物质的,不可能由谁的意志来操纵。
他仿佛没有觉察什么,开心地一笑,很浓的眉毛向两边鬓角飞去:“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放暑假的时候,总是我们俩去买早点。我们问妈妈早点吃什么,她就说‘随便’,我知道她爱吃炸酱面,就总给她买炸酱面,结果你以为炸酱面就是‘随便’,所以每次我们去买早点,你就对服务员说:我妈妈要吃‘随便’。”
CAROL也想起那些遥远的事情。他记得那么清楚,讲起来的时候,开心而又得意,如数家珍。在一旁等着点菜的餐馆女服务员也跟着笑起来,微笑着看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耐心地听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