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运则也摇了摇头,“我娶你为妻。”
“阿运,你别这样固执,我明白你的心,可是——”
“乔运则娶段青田为妻。”他字字如铁石,但他的嘴唇温存如水,轻覆了上来。
在他的嘴里,青田哭得要断气。
后头的暮云早已是泪流满襟,她扯起袖口摁了摁脸面,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房外。
外头正有个好月亮,暮云绕开了五颜六色的风灯,只拣月光所至的冷僻之处,一径从后楼梯溜出院子。她靠在一头的门墩子上仰首出神,冷不防却一声尖叫,回身去打谁的手,“小赵你个死人,吓得我魂都没了!”
是个看着有些木讷的少年人,笑着去弄暮云的花领子,“你这是中什么邪了,一边哭一边笑?”
暮云是圆中带方的一张脸,两道眉虽浓重些,却如初三望四的月微弯着,配着单眼皮的白果眼,秀气中不失精干利落,挂着泪就更见几分娇蛮;手只把那小赵乱推着,“大夜里的,你又从哪个地缝里冒出来?”
“老被二姐骂,我不敢进去,就想着你总得出来的,一直在这儿等着你呢,等了快一个时辰了。金铺打了种新钏子好看得很,我送来给你戴着玩。只别丢了,戴腻了还我,我再拿新样子出来给你。”
“要说你多少遍?上回被老板发现还不够受的?我缺这些东西吗?拿回去拿回去,我不要。”
小赵便受屈地申辩:“暮云……”
青霄中一轮上弦月,前半夜的歌舞喧嚣都已经平息,仿佛是渣滓沉淀后,上浮的纯净。
11.
平静的日子并未过多久,便来了一场大风波。挑起这一场风波的,是惜珠。
惜珠在那日酒宴上被青田的客人冯公爷当众羞辱,一直忿忿于心,原就性子孤高,这下更变得乖僻了几分。这一天刚上楼,迎眼就瞧见两个垂髫小鬟正凑在她房门口唧哝着什么,其中一个是自己屋里的梅子,另一个是青田屋里的桂珍,一瞅见她忙就跑开了。惜珠骂了一句“鬼鬼祟祟”,上前照着梅子的嘴就掐了两把,“你不晓得我讨厌青田那贱人不是?专要找她的人往一处说话?下次再让我看到,拧烂你这张嘴。”
梅子哭着捂住了嘴巴急切地分辩道:“姑娘我错了,可我没找她,是桂珍自个找我说话,她说青田姑娘快走了,到时她想来姑娘你这边伺候,先和我商量商量。”
“快走了?”一丝疑色掠过了惜珠的脸,她微微地俯身,把梅子拉进了屋里,“桂珍同你说了什么?你一字不差地同我说出来。”
梅子被掐出了血的嘴唇一点一点地肿起,笨拙地上下翻动着,“桂珍说,头两天青田姑娘的乔相公送了她一套亲手裁的凤衣,说马上就替她赎身,抬她上门做大老婆,现在大家伙都管青田姑娘叫‘状元夫人’呢。”
惜珠的眼睛猛一下瞪圆,梅子吓得赶紧抱住了头,良久,却始终没有等到巴掌落在她脸上或身上,这才怯怯地向上望一望。她望见惜珠姑娘露出了一个明艳而狡黠的笑,伸出手,把手心放来她嘴边揉了揉,“你再去问问桂珍,她们‘状元夫人’把那凤衣搁在哪儿了?悄悄的,别叫旁人知道,回来我疼你。”
绿窗风月处,不知不觉间又已是残日西沉,又已是东方新亮。
第二日过了午,惜珠刚起身,正傍在窗下早妆就听得妆房的房门“嗵”一声,被谁一脚踹开。
她连看也不用看就猜到是谁,脸上露出了得胜的笑容,“呦,姐姐为人可愈发地不拘了,连敲门都不会了。”
门外,青田一身火冒三丈之态,正欲说什么,却见惜珠的客人戴雁自进间走出,满面堆笑地赶上前,“青田姐姐来了,进来坐。”
青田不知戴雁在此住局,只得把口边的谩骂生吞而回,拗出了略显僵硬的一笑,“戴爷您早。”
戴雁见青田脂粉不御、乌云散挽,面上又微含着几分怒意,极是顾盼非凡,不由就贴过来把鼻头探在她脖梗处轻嗅,“姐姐熏的是什么香?这样好闻,我竟从不曾闻过的。”
青田稍一躲,“大早起的谁熏什么香啊?戴爷净说笑。”
第15章 占春魁(14)
“嗳,我倒有句不是说笑的话,人所谓之‘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宽带松’,那夜听了姐姐的唱奏,我才知晓这句话中的意味。”一双软溜溜的含情目像热乎乎的狗舌头,只黏在青田的脸上舔来舔去。
青田又移了移身子,直直朝屋里头望进去,“我有些话问惜珠妹妹,烦她出来一下。”
戴雁伸手往她的腰间环过,“什么话进来说。”
近午的好日头把屋里照得白辉一片,雕红镜台边,一个梳头的大丫鬟替惜珠绾发,另有梅子等几个小丫头手捧了三四件衣裳立在后头等她挑。惜珠本是逍遥自在地涂脂抹粉,却看戴雁在门后跟青田叽咕个没完,立时就几步上前横臂隔断了二人,重重把戴雁一瞪,“我同姐姐说话,你来瞎讲啥?”
她扯着青田,一行吩咐外屋几个摆茶插花的丫头们好生伺候戴爷,一行来在廊道间。
甫站定,青田就将身子一回,“是不是你干的?”
惜珠的脸上只扑了粉,还未擦胭脂,看起来白苍苍的一片,似一条狠戾的鬼影。她伸出戴着一只细麻花金银双绞镯的右手,把那直抻到自己鼻下的物事撩起一角,十分矫情地端量一番又抛开,“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姐姐的嫁衣。这不好好的吗,怎么了?”
青田一手捏着大红绸衣,另一手扽起一角,“这墨汁,是不是你干的?”
惜珠带着毫不掩饰的喜色瞧着自己的杰作——这被一大滩墨汁泼污的锦线细绣,两手往胸前一抱,“哦,这个啊!嗐,姐姐得配状元,自己可不也该有几两墨水嘛。再说了,状元娶亲可是轰动四海的大事,成亲当天宾客们也得看一看清楚,这位状元夫人到底是纤尘不染,还是满、身、污、渍。‘一日为娼,终身为娼’,这世上还没听见过哪个男人愿意娶个娼妇做大老婆的。姐姐一心盼着终成眷属的《绣襦记》,我却怕最后盼来一出负心薄情的《焚香记》。妹妹是一片好心为了姐姐,劝姐姐,这场春秋大梦,差不多就醒吧!”话毕,对青田千娇百媚一笑,蛇妖款摆地走了。
青田拳着红衣的指节根根突立,好,就是惜珠干的,趁自己昨夜随客人外宿溜进了她的房,打开了她那架千枝万叶纹样的紫檀衣箱,把整整一盒的墨汁倒在了她珍藏的嫁衣上。多少年,在这个虚情假意的地方,她学会了随心所欲地从眼里挤出几滴白水来,却忘记了怎么发自真心地哭一场。可这些个日子,每一天每一夜,只要有独处的时光,她都抱着这件嫁衣哭得死去活来。
在飘散着瑞脑清香的走廊中,青田望着惜珠远去的背影,浮出一个扭曲的笑。惜珠这婊子不知道自己干下了什么,她毁掉了另一个婊子的,最大的一件奢侈品。
12.
夜来,初掌灯。
端午节原是收账之期,客人们在这一节中所叫的局、所摆的牌和酒均要一一结算,故此生意零落。但惜珠因与青田斗花酒落败而郁郁难平,戴雁为了安抚她,特砸了四百两的现银摆一场牌局,就在西头小花厅与几位相熟的公子哥儿一行抹雀儿牌一行推杯换盏,喝了一阵觉得有些内急,便叫身后兑酒点烟的惜珠替打,自个抓了把紫砂茶壶嘬一口,起身出去方便。
戴雁才出门,就见门外守着个并梳两角丫髻的小姑娘,一望到他“噌”一下便往楼上跑,依稀是青田房里的丫头,也未瞧得真切。谁知在净房小解毕,手里还理着衣裤往外走,就看青田本人俏生生地立在院中:金绿小袄,雪白纱裙,宝髻上对插着两支镶有整块大祖母绿的赤金蜻蜓簪,更衬出涂抹得绯红的两叶嘴唇,明艳得动人心魄。
戴雁一时看怔了过去,半天才笑不迭地凑上前道:“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掉了样东西。”
“姐姐掉了什么?告诉我,我替你找。”
青田抬起手,将一只留有着寸长红指甲的小指支在他眼前,勾魂一样地软软一勾。
戴雁张手来握,那面却一抽,自向前找了去。戴雁心痒难搔,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青田一会儿掠掠发角,一会儿斜斜腰身,耳下的一对玉兰花坠左摇右荡,直荡得戴雁心魂不属。他见女人停脚,忙一个箭步赶上,把地下直闪油光的一只金珐琅护甲抢先捡进了手里。
“这可是姐姐的?”
青田递出腻白的手心,“拿来。”
戴雁要笑不笑的,满目尽是倜傥公子的风流,“我找到了姐姐的东西,姐姐拿什么谢礼给我?”
青田“嗤”一声,“本就是我的东西,你还了我,还要什么谢礼?”
“没谢礼,我可是不还的。”
青田偏头作想,把眼儿斜着飞了飞,“呐,去那边的小茶厅,我给戴爷敬一盅茶好好地谢谢您,您就把东西还了我成不成?”
戴雁歪着嘴笑了,把护甲轻轻贴着自个的双唇滑过,手一折便顺入了袖内,潇潇洒洒地翻开掌心,向青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怀雅堂后进的一层有几间茶厅,是专为打茶围而设的。这个月多是大客摆酒,并无什么散客,故此全空在那里。青田叫一个老妈子开了门,又叫她沏了茶送来,就放下了门帘子,两手端茶捧来戴雁的面前。
“戴爷请用,清清凉凉的蜂蜜银耳茶,消暑去燥。”
戴雁一手将茶盏放过一边,另一手就把青田强拉着挨坐在自己的身旁,“哪里要什么茶?姐姐你就能去我的燥。”
青田抽回手,由腋下牵出了一条手绢印着面颊,白腻细长的手指仿若迎风的兰花,“瞧你文质彬彬的样子,原来也这么不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