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回家去取茶。但邢轱辘家里哪里会有茶,他就在西城门外的竹丛里弄了些嫩竹叶子,返回来说:咱喝些能败火的。才要生火烧水,张高桂的老婆就来了。张高桂老婆问马生为啥不让拱墓,马生又说了地要分的话,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不到一搭,马生怒了,说:你甭喷唾沫,你就是哭,哭成河,不能埋就是不能埋!张高桂老婆说:我才不哭,我早没眼泪了!你不让我男人入土为安,我就吊死在院里的树上!马生说:你威胁我?你吊吧,我给你条绳。真的从桌子下扔出了一条麻绳。张高桂老婆就把麻绳往树杈上扔,扔一下,没挂住,再扔一下,还是没挂住,拴劳从外边进来一把夺了麻绳。张高桂老婆就抱住拴劳的腿说:拴劳,你小时候跌到尿窖子里还是你叔把你捞上来的,你也不让你叔入土为安?!拴劳说:那块地埋不成么。张高桂老婆说:地是我家的地为啥埋不成?拴劳说:那是下湿地,挖下去一丈就是水,你让我叔泡水呀?张高桂老婆说:泡不泡这不关你的事。拴劳说:是不关我的事,可那地是要分的,分地却是我管的。张高桂老婆说:地现在没分么,这地要是已经分了,我把你叔扔到沟里让狗吃去。地既然还没分,我就要把他埋到我家地里!拴劳说:跟你说不清!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农会再研究一下,天黑前给个答复。就让邢轱辘把张高桂老婆送回家。邢轱辘扯了张高桂老婆往外拉,说:你咋这凶的?张高桂老婆说:我凶啥啦,我家的东西都被分光了我凶?!拴劳就给邢轱辘摆手,说:一定要送到她家了你再回来!
邢轱辘到了张高桂家,张高桂的灵堂里来的亲戚在高一声低一声哭号,邢轱辘对张高桂老婆说:我送你到家了,你没出事,我就走了。张高桂老婆说:你不给你叔磕个头?!邢轱辘说:你家是地主了,地主就是敌人,我不磕头。张高桂的小舅子正在灵堂上哭,不哭了,起来骂道:十几天前他不是敌人,十几天后他就是敌人了?他是你的啥敌人?抢过你家粮偷过你家钱还是嫖了你家人?!邢轱辘说:你骂我?搡了小舅子一把。小舅子也搡去一把,就把邢轱辘豁在地上,没想邢轱辘倒地却昏迷了,眼睛紧闭,口吐白沫,浑身发抖像在筛糠。有人就说:他有羊癫风?掐人中,掐人中!人中还没掐,邢轱辘却在叫:他娘,他娘!声音完全不是邢轱辘的声了,是张高桂的声。大家一时愣住,邢轱辘又说着张高桂的声,说:他娘!我叫你哩你耳朵塞了驴毛啦?!这更是张高桂的口气了,张高桂平日就是这么斥责老婆的。大家就知道这是发生道说了。道说就是人死了魂附在了他人身上来说死人要说的话。张高桂老婆哇的哭起来,说:他死的时候没给我留一句话就死了!过去蹴在邢轱辘身边,说:你要给我交待事吗,我知道你想要埋在十八亩地上,我现在就是让人在十八亩地里拱墓哩!你还有啥话你说。邢轱辘说:十八亩地看样子是保不住了,他们分咱地的时候你去地的四个角往下挖,我在那里放了四个石貔貅,你要拿回来!张高桂老婆说:你埋了石貔貅?邢轱辘说:石貔貅镇邪哩。张高桂老婆说:我会拿回来。你还有啥交待的?邢轱辘却不吭声了,忽地睁开了眼,坐起来,看着小舅子,说:你把我打到地上的?声音成了他的声音,要爬起来,但乏得没了一丝力气,头上脸上一层的汗。
小舅子当即跑到十八亩地挖地角,果真挖出了四个石刻的貔貅。村里人倒笑得哼哼起来:牛都让人牵走了,就是舍不得一根缰绳!
拴劳和马生还在办公室里商量着办法,拴劳的意思是让埋去吧,既然已经死了张高桂,如果再出什么人命,这下来的地还怎么分?马生说死了人又不是咱勒死的,十八亩地里埋了人,王财东会不会也在他家地里拱墓?上边强调阶级斗争,现在有阶级了你不斗争?!两人闹了别扭,拴劳说:你说了算数还是我说了算数?这时候邢轱辘回来,马生训斥邢轱辘:你把人送去省城啦这才回来?!邢轱辘说了张高桂道说的事,拴劳和马生顿时不吭声了,脸色苍白。闷了一会儿,拴劳说:这咋办?马生说:你是正主任么。拴劳说:这张高桂还是个雄鬼啊?!马生说:那就让他埋去吧,可我有话说在前头,坚决不允许王财东再拱墓。拴劳就和邢轱辘去通知张高桂老婆了。
剩下马生还坐在那里,骂了一声:球!窗外的场子上起了风,一股子尘土被卷着,竟然像蛇一样竖起身向办公室这边游动。马生怔了一下,让你去埋了,你就老老实实躺着去!那尘土蛇便软下去,没有了,而姚家的媳妇却走过了,头上顶着印花布帕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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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的媳妇叫白菜,脸长得不好,有雀斑,但马生从白菜嫁到老城村那天起就喜欢了白菜的那两个奶,迟早见到她的时候,都觉得她的小袄要撑破的。马生曾经在夜里去听过姚家的窗根,也被白菜发觉过,第一次关严了窗子,第二次还拉了窗帘,第三次白菜就故意了,说:虚腾腾的热蒸馍,你吃!使马生在窗外受不了,牙子咬得嘎巴响,恨死了姓姚的。现在的马生心情不好,看到了白菜就不愿生拴劳的气了,想,白菜是不是又要去铁佛寺呀?
铁佛寺在老城村的后沟里,绕过放羊的那座山崖,翻一道黄土梁就到了。这寺在秦岭里还算是大寺,可一解放四个和尚都跑了,只剩下一个叫宣净的。宣净人长得体面,还年轻,寺里的二十亩地忙不过来的时候,会让附近几个村寨的香客去帮忙,白菜也就常去。马生早就注意到了,白菜平时头上是不顶帕帕的,顶上顶印花布的帕帕了那就是去寺里。马生从办公室出来,看着白菜从巷道里往北去了,骂了声:顶恁漂亮的帕帕给和尚看呀?竟随着也往铁佛寺去。但马生出了北城门洞,上到黄土梁的路上已看不见白菜的身影,便一边又骂着拴劳,一边在土路上寻鞋印。他寻到了一溜窄窄的鞋印,知道还是一双新鞋,就掏出尿来对着鞋印浇,说:白菜我尿你!浇湿了十三个鞋印。
到了寺里,老城村的几个妇女早早去了在寺前的水塘里捞鱼,捞上来的鱼就给了才去不久的白菜,白菜又拿给寺门口另一个妇女,那妇女说:阿弥陀佛!把鱼放在身边的铁盆子里。马生听说过这些妇女在没香客时从塘里捞了鱼,然后等着香客来了让香客买了鱼放生,放生了再捞出来又卖,靠这些鱼给寺里挣钱哩。可马生没想到白菜也参与其中,而且那么快活,从塘边到寺门口来回跑动,两个奶子像怀里揣了兔子。马生便走了过去,说:白菜,这捞一盆鱼能挣多少钱?白菜扭头看见了他却装着没看见,嘴里失地一声,把旁边篱笆上的麻雀吆散了。马生给自己寻台阶下,又对着在收拾功德箱的宣净说:和尚,箱子里有金圆券吗?宣净说:有,这些人咋敢哄佛呀?!马生说:佛不是也哄人吗?宣净说:寺里不能说诳语。马生说:佛就是哄人呀,我给寺里捐过一斤灯油,我还不是光棍?!白菜常在这里烧香哩,干活哩,不是现在也怀不上吗?!白菜你说是不是?白菜起身又到水塘那边去了。马生说:你不理我?好么,到时候看我是分你家地呀还是你想不想分到别人的地!宣净说:她家是中农,分不了她家的地,她家也分不到别人家的地。马生说:你在寺里倒啥都知道?一时有些气恼,还要说什么,宣净拿了锄去庙旁的二十亩地里去了。二十亩地的埂堰上种着黄花菜,花开了,黄灿灿的。
这一天是马生最丧气的一天,他使劲地咳,把一口痰唾在了寺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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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开始收地分地了。王财东家六十六亩,留下十亩,拿出五十六亩。张高桂家五十亩,留下十亩,拿出四十亩。两家九十六亩,十四户贫农平均分,每户可以分到六亩八分。但十四户贫农的情况不同,再加上这九十六亩质量有别,而且远的远近的近,十四户贫农就吵成一锅粥,甚至一户的老婆骂起来,遭到被骂着的那户男人踢了一脚,两家老少就全搅在一起打了乱仗。后来农会决定,不论这十四户贫农原先自己有多少亩,分地后都以保障有七亩左右为标准,而如果分到好地,亩数可以不足七亩,如果分到劣地,当然超过八亩。一份一份划分停当,由十四户贫农在农会办公室院子里抓阄。抓阄的那天,各户只能来一个人,或男当家的,或女当家的,关了院门,别的人不得入内。将写好的字条揉成蛋儿,装在瓦罐里,一户一户去抓,有人就洗了手,有人又给拴劳说他忘了拿烟锅子,回家取了就来,不吃烟这心里慌。其实他是想去娘娘庙里祈祷。拴劳不允许离开,谁也不能离开。那人就趴在院角的一棵痒痒树下磕头。一个人一磕头,几个人都去磕头,说:让我能抓份好地呀,我儿子三十了娶不下媳妇,才找了一个人家嫌我穷,我给人家说我有十亩好水田哩,如果能分到好水田,这婚事就成了!旁边人说:树还管你这事?那人说:树在农会的院子里也成精的,我挠挠它的根,它要浑身摇,那就有灵了。伸手用指头在树根挠了挠,树梢果真就摇动了。而这时候,屋檐下的墙头上有老鼠往过跑,一只掉下来,刚好掉到要去抓阄的白河肩上,从肩上再掉到地上,别人去抓,翻身钻进墙窟窿了。白河说:福来!邢轱辘说:蝙蝠才是福呀。白河说:蝙蝠还不是老鼠变的?白河果然抓了个好阄。白土一直站在办公室门口,浑身颤着,手心出汗,不停地在裤子上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