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也忍住了泪,道:“难道我不吃也不行?”
老苗子道:“不行。”
他刚想将馒头分一半给她,阿吉忽然站起来道:“这碗汤给娃娃。”
老苗子立刻大声道:“不行,那是你的。”
阿吉不理,大步往外走。
娃娃过去拉住他,道:“你要到哪里去?”
阿吉道:“出去吃饭。”
娃娃道:“家里有东西,你为什么要出去吃?”
阿吉道:“因为我不想吃馒头。”
娃娃盯着他,道:“不想吃馒头想吃什么?是不是想吃铁头?”
阿吉闭着嘴。
娃娃的眼泪终于又流下来,柔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么样拖下去,连我都受不了,何况你,可是……”
她泪流如雨,黯然道:“可是你也该知道,城里都是他们的人,你又何必去送死?”
阿吉道:“就算是去送死,也比在这里等死好。”
夜色凄凉。
无论多么美的夜色,在凄凉的人们眼中看来,也是凄凉的。
秋风已起,一个卖糖炒粟子的妇人,头上包着块青布,缩着脖子,在窄巷中叫卖。
巷子口外面,还有个要饭的瞎子,缩在墙角里不停地在发抖。
阿吉走过去,忽又停下,道:“卖什么?”
妇人道:“糖炒粟子,又香又甜的糖炒粟子,二十五个大钱一斤。”
阿吉道:“不贵。”
妇人道:“你想买多少?”
阿吉道:“一百斤。”
妇人道:“可是我这里一共只有十来斤。”
阿吉道:“再加上你的人,就有一百斤了,我要连你的人一起买。”
妇人身子后缩,勉强笑道:“我只卖粟子,不卖人。”
阿吉道:“我非买不可。”
他忽然出手,一把揪着她的衣襟。
妇人大叫:“强盗,要强奸女人……”
她只叫了两声,下巴就被捏住。
阿吉冷冷道:“你若是个女人,怎么会长胡子?”
这人的下巴刮得虽干净,却还是有些胡茬子留下来。
阿吉道:“我看你一定是个疯子,疯子都应该被活活打死。”
这人拼命摇头,吃吃道:“我……我不是,我没有疯。”
阿吉道:“你若没有疯,怎么会到这里来卖糖炒粟子?这里的人穷得连饭都吃不起。”
这人怔住,眼睛里露出恐惧之色。
阿吉道:“你若不想被我活活打死,最好就乖乖说出是谁叫你来的。”
这人还没开口,蹲在墙角要饭的那瞎子忽然跳起来,飞一般地逃走了。
——这里的人自己都穷得没饭吃,没毛病的人,怎么会到这里来要饭?
阿吉冷笑,又问道:“现在你的伙伴已溜了,你还不说实话,若是被人像野狗一样打死在这里,只怕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人终于不敢不说,道:“是……是竹叶青派我来的。”
阿吉道:“竹叶青是什么人?”
这人道:“是大老板的军师,也是大老板面前最红的两个人之一。”
阿吉道:“还有一个是谁?”
这人道:“是铁虎。他的功夫比铁头高得多,和竹叶青两个人一文一武,谁都惹不起。”
阿吉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这人道:“听说是到外地办事了,要过半个月才能回来。”
阿吉道:“铁头呢?”
这人道:“他有三个姨太太,三姨太最得宠,而且她一样喜欢赌,所以平时他通常都在那里。”
阿吉道:“你的家住在哪里?”
这人吃了一惊,道:“大爷你问小人的家在哪里干什么?”
阿吉道:“我问你,你就得说,死人就没有家了。”
这人苦着脸,道:“在芝麻巷。”
阿吉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这人道:“有老婆孩子,连丫头算上,一共六个人。”
阿吉道:“现在就要变成八个人了。”
这人不懂:“为什么?”
阿吉道:“因为我要替你请两位客人,到你家去住两天,你若走漏了一点消息,那么我保证你的家马上就会变得只剩下一个人。”
他冷冷地接着道:“只剩下那个丫头。”
夜。
灯光照在铁头大刚的光头上,亮得就像是刚从油桶里捞出来的光葫芦。
他的头愈亮,就表示愈高兴。今天晚上来的客人特别多,赌的也特别多,除了“抽头”的不算,他自己和三姨太至少已捞进了上千两银子。
现在他手里拿的一张牌是“二四”六点,虽然不太好,也不太坏。另外一张牌在他的三姨太手里。三姨太的领子已解开了,露出了雪白的粉颈,用一双春葱般的纤纤玉手,抱着自己的一张牌,斜眼瞟着他,道:“怎么?”
铁头大刚道:“你要什么?”
三姨太道:“金六银五小板凳!”
铁头大刚精神一振,大喝道:“好一个金六银五小板凳!”
“啪”的一声响,他手里的一张“四六”已经被用力摆在桌上。
三姨太立刻眉飞色舞,吃吃地笑,道:“我要的就是你这只公猴子。”
她手里的牌赫然竟是张“丁三”。铁头大笑:“我要的也正是你这只母猴子,咱们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丁三”配“四六”,猴玉对,至尊宝。
铁头大喝:“至尊宝,通吃!”
他双臂一张,正想把桌上的银子全都扫过来,突听一个人冷冷道:“吃不得!”
三姨太的公馆里,赌局常开,只要有钱可输,就可以进来。所以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铁头大刚既不是怕事的人,也从来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可是说话的人,看起来不但很陌生,也不像是在赌钱的。
他穿得实在太脏太破,谁也没看见他是怎么进来的。
第十四章 有恃无恐
铁头大刚瞪眼道:“刚才是不是你在放屁?”
这人的样子虽然不中看,态度却很冷静,淡淡道:“我不是放屁,是在说公道话!”
铁头大刚道:“你说我吃不得?凭什么吃不得?”
这人道:“你凭什么要通吃?”
铁头大刚道:“就凭这对猴王!”
这人道:“只可惜这副牌到你手里,就不叫猴王了。”
铁头大刚忍住怒火,道:“叫什么?”
这人道:“叫剃光了脑袋的猪八戒,通赔!”
铁头大刚的脸色变了。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每个人都已看出这小子是特地来找麻烦的。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找铁头大哥的麻烦?
兄弟们全都跳了起来,纷纷大喝:“你这小王八蛋,你姓什么?叫什么?”
这人道:“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所有的声音立刻全都停顿,城里的兄弟们,当然已全都听过“阿吉”这名字。
铁头大刚忽大笑,道:“好,好小子,你真有种,居然敢找上门来!”
阿吉道:“我只不过想来看看。”
铁头大刚道:“看什么?”
阿吉道:“看看你的头,是不是真的是铁头!”
铁头大刚又大笑,道:“好,老子就让你开开眼界。”
一张铺着整块大理石的桌子,居然一下子就被他端了起来。至少有七八十斤的桌子,在他的手里,竟好像是纸扎的。
石头也有很多种,大理石不但是最名贵的一种,也可能是最坚硬的一种,他却用自己的脑袋撞了上去。
只听“卜”的一声响,这块比年糕还厚的大理石,竟让他一头撞得粉碎。
他的头却还是像个刚从油桶里捞出来的葫芦,又光又亮。
兄弟们立刻大声喝彩:“好!”
等他们喝彩声停下,阿吉才慢慢地接着道:“好……好……好一个猪八戒!”
本来正在睥睨自耀,洋洋得意的铁头大刚脸色又变了,怒道:“你说什么?”
阿吉道:“我说你是个猪八戒,因为除了猪之外,谁也不会笨得用自己的脑袋去撞石头。”
铁头大刚狞笑道:“我应该撞什么?撞你?”
阿吉道:“好。”
这个字刚出口,铁头已虎扑过去,抓住了他的肩,把他像刚才举石桌一样举了起来。
铁头不但头厉害,这几招动作也快,而且准确。他知道现在要撞的不是桌子,是个有手有脚的活人,所以他一出手就抓住了阿吉的肩井穴,先让他不能动,然后再一头撞过去。
没有人能受得住他这颗铁头一撞,看来这个没有用的阿吉,立刻就要变成没有命的阿吉了。
兄弟们又在大声喝彩。可是这一次彩声停顿得很快,因为阿吉没有被撞碎,铁头反而被打碎了。
它是被一掌打碎的。无论谁的肩井穴被抓住,一双手本来是绝对动不了的。
想不到阿吉的手却偏偏还能动。
铁头的脑袋,本来连铁锤都敲不破,却偏偏受不了他这只手的轻轻一拍。
惨呼和挣扎都已停止,屋子里闷得令人窒息。
阿吉动也不动站在那里,棕黑的眼睛里全无表情,仿佛深不见底。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武器,可是没有人敢动。
这个没有用的阿吉,竟使得这些终日在刀头舐血的兄弟们,心里产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杀人后为什么还能如此冷静?
——他以前杀过多少人?现在他心里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