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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徒陈汤

作者:史杰鹏 | 分类:奇幻 | 字数:6.3万字

第一章 乐萦(一十一)

书名:赌徒陈汤 作者:史杰鹏 字数:3.1千字 更新时间:12-13 19:31

我又一次听到他人对子公的指责,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也许子公在道义上真的很不堪罢。一想起他母亲在我面前婉转求情,慨然决心就死的神态,就觉得子公的爽快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但是我想看到什么?看到子公严词拒绝、不愿告发其母吗?唉,我不想考虑这么多了,我只知道心里仍割不断对子公的爱,即便子公无耻之尤,十恶不赦,我也放不下,爱情真是一种可怕而盲目的东西,它也是不讲究礼尚往来的,我的夫君对我这么好,可我就是不爱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淫贱无耻。

“他母亲是诏书名捕的重犯,再有爱子之心,又值得什么敬佩了?阿公难道同情反者吗?”我嘴里无端蹦出来这么一句。

王翁季脸上有点惊愕:“阿萦,你怎么能这么说?陈汤的母亲确实罪不容诛,但在道义上却不是没有可敬之处。那个陈汤自小苦读儒书,岂不知道‘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他的儒书难道都白读了吗?白读了吗?”

唉,大汉的官吏真是越来越呆,个个都把《论语》背得滚瓜烂熟,我知道他刚才说的是《论语·子路》里的话,那些话是说得不错,不管怎么要求公义,如果这世上父子夫妻之间都被迫要互相告发,那实在很可怕。所以今上特地在地节四年颁布了一道诏书,规定父子和夫妻之间的互相包庇是允许的事情。我对这诏书也很赞同。但是,现实中有时又免不了会碰到一些难以取舍的事,比如明明亲人破坏了公义,也曲为袒护,那不就没有公正可言了吗?就拿眼下这件事来说,如果子公假惺惺地表示拒绝,不过是闹得母子俱丢了性命,又有什么益处呢?以愚蠢的孝心将母亲的苦心轻易抛掷,这恐怕不是他母亲乐于看到的。我想如果他那样做了,在黄泉之下,他母亲也将会恨他的。我脑中快速地这么为子公辩解,我不知道是不是被某种东西蒙蔽了理智。

于是我嘴里又脱口而出:“母子相隐,固然说得不错。不过涉及大逆无道的重罪,也只能弃私恩而取公义了。妾身从小也诵读一点儒书,曾闻孔子说:‘门内之治恩掩义,门外之治义斩恩。’如今陈汤以义斩恩,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就算论起儒家大义,也是说得过去的。”

王翁季的眼睛都直了,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你要是个男子,一定可以去长安游宦,凭着这种辩才,俯拾金紫不在话下。”他又转过头对他儿子说:“君房,阿翁为你娶妇如此,也算是功德一件了。永远不要忘记阿翁我的恩德,永远不要忘记。”

我的夫君喜笑颜开,又吃力地张开他那抽屉般的大嘴连声道:“大人,说得是,臣永世,不忘,大人恩,德。”

我突然觉得腹中一阵翻滚,干呕了几声。王翁季脸上掠过一丝惊讶,转瞬又欣喜道:“君房,我们王氏快有新苗了。快去叫你的母亲,让她带你妻子去找医师看看。”

二十

子公如愿地放了出来,可是我不再能见到他了,只是从阿舅王翁季那里听说他得到了该得的赏钱。同时,不出所料,他的名声果然遭到了摧毁性的打击。之后他去了一趟昌邑县,想用得到的那笔赏钱贿赂太守丞,让太守丞设法把他作为山阳郡推举的郡秀才,送到长安待诏公车,可是太守丞这回严辞拒绝了他,据说不敢冒这个险。作为一个靠着告发亲生母亲苟且逃生的人,子公已经名声在外,怎么也不符合秀才的标准。以他的品行,这辈子是别想走“察举”这条仕宦之路了。他只能打别的主意。

但是子公的好运来了。不久朝廷的新诏书到达,要求郡国举荐人入太学,如果想要去京城拜师学习经术的,也可以趁着年底,跟从上计吏一起去。据说他马上去县廷报名,要求响应这道诏书。主事官吏这回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他的要求。

子公的母亲李中夫则要被押往长安,结局是什么可想而知。在她被系捕的那天,我偷偷去给她送别。我看见她花白的头发凌乱,盘腿坐在木质的囚车里,神情倒是很安详。很多人围着囚车观看。那时子公还在狱中,只有陈黑攀住她的囚车号啕大哭,县吏们费了好大劲才把陈黑的手掰开。李中夫在人群中看见我,微微对我点了点头,还笑了一下,神情非常淡然。我暗暗叹了口气,退出了人群。

最倒霉的是那群帮助子公越狱的人,他们都被判决谪戍敦煌郡鱼泽障,以弛刑徒的身份担任戍卫亭障的任务。

他们被押解上路的那天,也是我出发的日子。我夫君和公公要去长安的左冯翊任职,这是临时得到的征书,之前准备调他去当豫章太守,但因为捕到了李中夫,被朝廷破格超拔为左冯翊,秩级为中二千石。瑕丘县的左尉负责押送戍卒,我公公一家既然要去长安,正好随着这帮戍卒一起走。每年征发戍边的县民上路都有一些仪式,很多人都哭哭啼啼的,一路喧阗。往年我倒没在意,今年心里挺酸楚的。因为实际上我也是像他们一样,要远离父母,去遥远的关中了。

分别的时候,我和母亲抱头痛哭,我哭得撕心裂肺,母亲也是。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走了她就很孤单了。虽然我还有一个弟弟,但那是父亲的小妻生的,和她也亲热不起来。父亲看来也有些伤感,闷声不响,我本来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看见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恨不起来了。也许他真的是为了我好罢,他究竟是我父亲,有什么必要害我呢?

人群出发了,我透过黑色的车帘,望着那些走得东倒西歪的戍卒们,谪戍的弛刑徒和普通征发的戍卒待遇是不一样的。普通征发的戍卒只戍边一年,而这些谪戍的人则没有这么好命运,他们也许一辈子只能呆在边境,娶妻生子,直到老死。

长安路途漫漫,一路上数不尽的颠簸,我的妊娠反应很厉害,经常在车里是颠一路吐一路。我的阿姑,也就是夫君的母亲倒是挺欢喜的,虽然她是长辈,却一点也没有寻常阿姑对待儿媳妇那种威严的态度,她总是温煦地抚慰我,这让我一度产生了羞愧的念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子公的,可他们完全不知道。之前我心里从没有自责的念头,因为我觉得这不是我的错。但现在我发现自己错了,至少他们王家是无辜的,有罪的是我父亲。只是我现在必须牢牢保住这个秘密,以王翁季现在的官职,要是知道真相,捏死我父亲只像捏死一只蚂蚁。我平时一挨枕头就能睡着,而现在这种需要保守秘密的极度愿望反而让我夜夜失眠。我们沿路一直都在官方的传舍和邮亭过夜,为的是能让我得到充分的休息。可我就是睡不着。我希望他们对我坏一点,那么我就能睡得心安理得。

当然,比起那些谪戍的苦命人,我又算好多了,尤其是那七八个因为想篡取子公而被判谪戍的猴子。说起来,我和他们都是子公的牺牲品。有时这真让我惊讶,为什么子公会有这么大的魅力,我和这些人都会为了他而甘愿做出牺牲?我后悔了吗?可能有一点,但终究不是很确定。他们却毫不改悔。有一天,我们的队伍将要通过太行山的鸟道——井陉,我顺便和他们做了简短的交谈。

那是在井陉口的石邑县,我们中途休息,那些弛刑徒也在树下吃着干粮,因为究竟是乡邻,我上去搭讪道:“你们这些孩子,真不懂事,竟敢去劫狱,现在后悔了罢?”

“后悔什么,做人就得这么做,重然诺,讲义气,否则还不如死了。”其中一个张开他的大嘴,咬了一口干粮,含糊不清地说。

“子公对我们好,我们就要对他好,这个道理不用讲了。”另一个说。

我感觉自己有一种没有爱错人的感觉,心里热乎乎的。“那现在他靠着告发母亲,不但出狱,还得了赏钱,只有你们反倒被流放,不觉得冤吗?”

他们嬉笑道:“不冤。子公那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做的每件事都有理由。”

真是盲目崇拜,我无话可说了,只能看着蓝天发呆,心里不断闪过子公的影子。直到夫君叫醒我,才上车进入井陉峡谷。

太行山陡峭无比,仅有八条道横绝其中,井陉是其中的一条。我以前只在邮人的嘴里听过它的险绝,待到亲眼见到,才知道所闻不虚。

正是清晨时分,道两边的野草上还全是露珠,我们的马车缓缓驶入井陉,就像发生了日食那样,光线陡然暗了下来。举头仰望,蓝天照样明媚,然而只有细细的一线。两边则绝壁耸立,连壁虎也休想爬得上去。在我们的右边有一条河流,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水极清澈。河水蜿蜒到哪,小径就延伸到哪。越往里走,小径越狭窄,让我感觉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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