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个机器爬虫,会在电视机关着的时候从角落里面爬出来偷偷吸食机身上的灰尘。
每个人都幻想有可以编程的宠物。「汽车和马的最大区别,就是你无须每天照料汽车,却必须每天侍候马,」凯斯·汉森[1],一位颇受欢迎的技术布道者说道,「我想人们一定希望动物也具备可以开关的功能。」
「我们热衷于制造人工存在物。」布鲁克斯在1985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他把人工存在物定义为一种可以脱离人类协助、在现实环境里生存数周乃至数月、并可以做一些有用工作的创造物。「我们的移动机器虫就属于这种创造物。开启电源,它们就会融入外部世界,与之交互作用,寻求达成各种目标。别的机器人与之相比则大为不同。它们要遵循预设程序或计划,完成某项特别任务。」布鲁克斯坚持自己不会像大多数机器人设计师那样,为他的存在物设立玩具环境(即简单、容易的环境)。他说:「我们坚持建造能在现实世界里存在的完整系统,以免自欺欺人、逃避难题。」
时至今日,自然科学一直未能解决一个难题,就是如何建立一种纯意识。如果布鲁克斯是对的,那么这个目标也许永远无法实现。相反,意识将从愚笨的身体中生长出来。几乎所有从移动机器人实验室获得的经验教训都在告诉我们,在一个不宽容错误的真实世界里,离开身体就无从获得意识。「思考即行动,行动即思考,」海因茨·冯·福尔斯特[2],一位上世纪五十年代控制论运动的启蒙者说道,「没有运动就没有生命。」
凯斯·汉森(Keith Hensen, 1942~):美国电气工程师和作家。著有《长生术》、《人体冷冻法》、《谜因学》和《进化心理学》。——译自「维基百科」
海因茨·冯·福尔斯特(Heinz von Foerster, 1911.11.13~2002.10.02):奥地利裔美国科学家,集物理学和哲学之大成。与沃伦·麦克洛克、诺伯特·维纳、约翰·冯·诺依曼、劳伦斯·福格尔等人一起创立了控制论。
3.6 无躯体则无意识
我们人类认为自己更接近于机器人「漫步者」而非小小的蚂蚁,这种与生俱来的想法造就了「漫步者」体态臃肿的麻烦。自从医学证实了大脑在生理上的重要作用后,头脑就取代了心脏,成为我们现代人所认同的中心。
20世纪的人类完全依靠大脑而存在,因此,我们制造的机器人也是依靠大脑而存在。科学家们——同样是些凡人——认为,作为生灵的自己就扎根在眼球后、前额下的那一小块区域。我们生息于此。到了1968年,脑死亡已经成为判断临床死亡的依据。无意识则无生命。
功能强大的计算机催生了无躯体智能的狂热幻想。我们都见过这样一种表述:意识可以栖居于浸泡在容器中的大脑里。现代人说,借助科学,我可以无需躯体而以大脑的形式继续存活下去。由于计算机本身就是巨大的头脑,所以我可以生存在计算机中。同样道理,计算机意识也可以轻易地使用我的躯体。
在美国通俗文化的圣典中,意识的可转移性已经成为被广泛信守的教条。人们宣称,意识转移是绝妙的想法、惊人的想法,却没有人认为那是错误的想法。现代民众相信,意识可以在容器间倒来倒去。由此产生了《终结者2》、《弗兰肯斯坦》等一大批类似的科幻作品。
不管结果如何,在现实中,我们不以头脑为中心,也不以意识为中心。即便真的如此,我们的意识也没有中心,没有「我」。我们的身体也没有向心性。身体和意识跨越了彼此间的假想边界,模糊了彼此间的差别。它们都是由大量的亚层次物质组成的。
我们知道,与其说眼睛像照相机,还不如说它更像大脑。眼球拥有超级计算机般的海量处理能力。我们的许多视觉感知在光线刚刚触及纤薄的视网膜时就发生了,比中枢大脑形成景象要早得多。我们的脊髓不只是一捆传输大脑指令的电话线,它也在思考。当我们把手按在胸口(而非额头),为我们的行为做出保证时,我们更接近于事情的真相。我们的体内流淌着荷尔蒙和多肽构成的浓汤,我们的情感漫游其中。脑垂体分泌的激素,释放出爱的念头(也许还有些可爱的想法)。这类荷尔蒙也处理信息。科学家们的最新推断表明,我们的免疫系统是一台神奇的并行分布式感知机,它能辨识并记住数以百万计的不同分子。
对布鲁克斯来说,躯体就意味着简洁、明了。没有躯体的智能和超越形式的存在都是虚妄的幽灵,给人以错觉。只有在真实世界里创造真实的物体,才能建立如意识和生命般的复杂系统。只有创造出必须以真实躯体而存活的机器人,让他们日复一日自食其力,才有可能发掘出人工智能或真正的智慧。当然,假如你意图阻止意识的涌现,那么只管把它与躯体剥离开来。
3.7 心智/躯体的黑盲性精神错乱[1]
单调乏味会使心智错乱。
40年前,加拿大心理学家赫伯斯[2]对一些案例发生了很大兴趣:据传,一些人在极度无聊的时候出现了诡异的幻觉。雷达观测员常常报告发现了信号,而雷达屏幕上却空空如也;长途卡车司机会突然停车,因为他看到搭便车的旅行者,而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韩战期间,加拿大国防研究会邀请赫伯斯参与研究另一件棘手的事情,研究人体处于单调疲乏心理状态下的产物:招供。那些被俘联军士兵似乎在被共产主义者洗脑(当时是个新名词)之后宣布摒弃西方世界。他们也许受到过被关进隔绝水箱之类的折磨。
1954年,赫伯斯为此在蒙特利尔麦吉尔大学搭建了一间避光隔音的小房间。志愿者们呆在这个狭小的房间内,头上戴着半透明的防护眼镜,手臂裹着纸板,手上戴着棉手套,耳朵里塞着耳机,里面播放着低沉的噪音,在床上静躺两到三天。他们起先听到持续的嗡嗡声,不久即融入一片死寂。他们只感觉到背部的钝痛,只看得到暗淡的灰色,亦或许是黑色?与生俱来氤氲心头的五色百感渐渐蒸发殆尽。慢慢地,各种意识挣脱身体的羁绊开始旋转。
有半数的受测者报告说产生了幻视,其中一些出现在第一个小时:「有一队小人,一个德军钢盔……一个卡通式人物的鲜活而完整的场景。」在1954年那个纯真的年代,加拿大科学家们报告说:「我们的早期受测者中有几个案例,声称其进入了被一个测试者称为『醒时梦』的状态。这种描述最初让人很是莫名其妙。后来,我们的一位研究员以受测者的身份观察到了这一现象,并意识到了其特殊性及其引申。」静躺不动到第二天后,受测者们可能会报告「现实感没了,体像变了,说话困难,尘封的往事历历在目,满脑子性欲,思维迟钝,梦境复杂,以及由忧虑和惊恐引起目眩神迷。」他们没有提及「幻觉」,因为那时词汇表里还没有这个词。
几年后,杰克·弗农[3]继续进行赫伯斯的实验。他在普林斯顿心理学系的地下室建造了一间「黑屋」。他招募了一些研究生;这些受试的学生们打算花四五天时间在黑暗中「好好想些事情」。最初受试的一批学生中有一位后来告诉前来听取情况的研究者:「你们打开观察窗的时候,我猜自己大概已经在那儿呆了一天了。我那时还奇怪,为什么你们过了这么久才来观察我。」然而事实是,那儿根本没有什么观察窗。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寂静的棺材里呆了两天后,几乎所有的受测者都没有了正常的思维。注意力已经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虚幻丛生的白日梦。更糟糕的是,活跃的意识陷入了一个不活跃的循环。「一位受测者想出了一个游戏,按字母表顺序,列出每种化学反应及其发现者的名字。列到字母N的时候,他一个例子也想不出来了,他试图跳过N继续下去,但N总是固执地跳入思绪,非要得到答案不可。这个过程实在令他厌烦,他打算彻底放弃这个游戏,却发现已经心魔难驱了。他忍受着这个游戏所带来的不断的迫求,坚持了一小会儿之后,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游戏了,于是按下紧急按钮,中止了测试。」
身体是意识乃至生命停泊的港湾,是阻止意识被自酿的风暴吞噬的机器。神经线路天生就有玩火自焚的倾向。如果放任不管,不让它直接连接「外部世界」,聪明的网络就会把自己的构想当做现实。意识不可能超出其所能度量或计算的范畴。没有身体,意识便只能顾及自己。出于天赐的好奇心,即便是最简单的头脑也会在面对挑战时,殚精竭虑以求一解。然而,如果意识直面的大都是自身内部的线路和逻辑问题,那它就只能终日沉迷于自己所创造出的奇思异想。
而身体——或者说,任何由感觉和催化剂汇集起来的实体——通过加载需要立即处理的紧急事务,打断了神智的胡思乱想!生死悠关!能闪避吗?! 心智不必再去虚构现实——现实正扑面而来,直击要害。闪避!凭借以前从未试过、也从未梦想一试的一种全新的原创悟性,它做出了决断。
失去了感觉,心智就会陷入意淫,并产生心理失明。若非不断被来自眼耳口鼻和手指的招呼打断,心智最终会蜷入一隅遁世隐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