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长也是邓朝露的老师,邓朝露读大学的时候,范院长还在北方大学,后来调到了这家研究院。
“是小露吗,真是小露吗?”范院长看到了她,急慌慌地走过来,发出一连串惊喜的声音,看清是她,脸上表情一下生动。“真是你啊小露,你妈今天刚来过,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这个时候在草原上?”
“我妈来过?”邓朝露惊讶了,真是没想到,母亲也会在今天来白房子,目光下意识地四下里张看,好像母亲的影子还在。
“下午四点走的,来拿一些数据。”范院长说着,接过她手里的包,硬要拉她进院,还一个劲地冲院里喊:“都钻宿舍干什么,快来看,山上来客人了。”
话声未落,好几间屋子的门同时打开,探出一张张脸来,见是研究所的邓朝露,屋子里的人哗地跑出来。两个女孩紧抓着她的手,亲热地叫她露露姐。有个分来不久的男研究生站在女生后面,他的个子非常高,几乎要高过邓朝露一个头,见邓朝露望他,腼腆地笑了笑,说:“真是稀客啊,怪不得今天山鸟叫个不停。”
山上是很难来客人的,有时候半年都不来一位。院里的工作人员也很难把脚步送到山下去,他们戏称自己是和尚,一旦跟这家研究院结了缘,日子真就跟修行一样。至于那些女孩,刚来时还对这里的山水草木充满惊奇,不觉得生活乏味,日子一久,那种寂寞或孤独就有了,所以只要有客人来,大家全都显得兴奋。邓朝露被簇拥着走进范院长办公室,大家手忙脚乱地替她倒水,递毛巾,又问她吃饭没。一听她还饿着肚子,两个女孩急着就去为她做饭了。高个子男生说他那儿有邓家英上午拿来的苹果,急着去取。邓朝露被他们的热情感动,略带羞涩地望着范院长,不知说啥。
山上的饭菜简单,如果不是母亲正好来过,邓朝露是吃不到新鲜蔬菜的,好在山上永远有吃不完的野生菌,还有稀奇古怪的山珍,绝对的绿色食品。邓朝露很快填饱了肚子,大伙围坐在一起,开始聊天。聊着聊着,竟又提起了那条河,提起了下游龙山和沙湖。范院长说她母亲邓家英今天来,就是为下游的治理跟他讨办法。邓家英目前是石羊河流域管理处处长,这个处归谷水市管,级别要比苗雨兰和秦雨所在的那个生态治理中心低,人家是省级单位,不过要干的具体事却很多。邓朝露的记忆中,母亲这辈子就没闲过,总在为工作奔波。聊了一阵,范院长突然问:“对治理你怎么看,你是秦老最得意的弟子,又是这行的后起之秀,这个任务怕是要由你担起来。”邓朝露脸红了一下,进而又白。她现在最怕听到的就是治理两个字,这条河的治理提出来已有十年了,邓朝露还没读研究生时,导师就已把精力投入到这方面,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每年围着治理,总要出台不少举措,大量的资金和人力投入进去,母亲的忙也跟这分不开。管理处嘛,自然就是围着河转,围着这个流域转。可结果呢?邓朝露不敢说得太灰心,那不是一个科研人员的态度,但她实在不敢乐观,因为看到的听到的包括检测到的,都是令人沮丧的事实。
但这个问题又躲不过去,走到哪都能碰到。说句宿命点的话,她们这些人,已经被绑到了这条河上,绑到了这个流域里,无法逃脱。但邓朝露害怕做殉葬者,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她,所有的努力不过是要见证一件事,一条河的消亡。
邓朝露垂下头,兴奋从脸上慢慢退去,代之以暗色。范院长看出她的难堪,讪讪笑道:“我们的大才女也学会沉默了,好吧,不说,大家都不说。你走了一天,累了,早点休息。”
躺在客房里,邓朝露怎么也睡不着,起先还有点睡意,那是累的,可躺了一会,睡意居然奇怪地溜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那东西黏黏糊糊,漫在她心上,黏在她皮肤上,弄得她心痒痒,肌肤也痒痒。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浓,山风从遥远处吹来,呼啦儿呼啦儿,吹得院里有不少响动。这响动打在她心上,就成了另一种声音,另一种声音啊!邓朝露翻起身,望着窗外,窗外好黑,但又好亮。她望得有几分痴,有几分醉。往事忽然就涌来,一下子把她覆盖,把她蛊惑,把她怂恿。邓朝露不能自已了,穿衣,下床,走出客房。
夜色很快吞没了她,牢牢地拥紧了她,生怕她逃走似的,伸出有力的手,将她揽了进去。
邓朝露就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彻底地没进黑夜里。
非常熟练的,邓朝露就又来到白房子北边那个山包。山包上有一座大大的玛尼堆,堆在山包最高处。那是毛藏高原最大也最高的一座玛尼堆。这座玛尼堆至少也有五百年历史了,上面的经幡挂了没没了再挂,世世代代飘在山的最高处,风的最高处。风带走祈祷又送来祝福。山包下是一片阔大的草场,每隔五年,高原上的人们就要在这里举行一次盛大的聚会,他们赛马,他们射箭,他们摔跤,他们把欢乐撒在这片草原上,也把祈福留在这里。当年邓朝露他们就在这片草场上举办篝火晚会,那是大学四年里最别开生面的一次,是一次浪漫而又激情四射的暑期社会实践活动。
正是那晚,她注意到了秦雨。以前虽说知道他是导师的儿子,也跟他有过一些接触,但都客客气气,也平平淡淡,从没在心里激起过涟漪。可那晚不一样,她跟同学们围着篝火跳锅庄时,秦雨站在人群外,火光映红着他的脸庞,让他跟篝火一样明亮。有同学跑过去,想拉他进来。那时秦雨大学毕业不到一年,才分配到这里,邓朝露也想把他拉进来,跟他们一起狂欢。秦雨起先不肯,似是有些拘谨,又好像要躲在他们的欢乐之外。后来院里不断有人加入进来,跟同学们一起跳舞,一起唱歌。大约夜里九点的时候,秦雨终是没忍住,来了。居然径直来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跟她一同跳起欢快的步子……
那晚陶醉死了。后来很多个夜晚,邓朝露都想起那晚的情节,火光下俊美硬朗的脸,高高的鼻梁,健康的肤色,明亮的笑,还有跟她说笑时欢快的声音。每一个细节都让她感动,都让她贪恋,她居然不假思索就把那一切珍藏下来,一有空就拿出来咀嚼。
爱情就是这么产生的,来自一场篝火晚会,来自简简单单的一次拉手。来自……那晚下起了雨,是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雨丝细密,落得很柔情,很有点诗情画意。同学们先后都躲到院里去了,也有的钻进不远处另一座山包的藏包。邓朝露没走,他也没走。他陪着她,就站在细雨中。那是他们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聊天,说了很多话。他学着父亲的样子,叫他小露,她有些娇羞,一时不知该叫他什么,后来,后来她唤了一声秦雨哥,他居然答应了。
秦雨哥——
夜色浓得化不开,把什么秘密也掩藏了进去。邓朝露站在玛尼堆前,居然控制不住地,又在心里一遍遍叫他唤他了。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所以不选择去毛藏城,不在毛藏县城住一宿,执意步行而来,目的,竟仍是想看他一眼!
邓朝露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原以为自己不在乎的,能忘掉他的,能忘掉这座玛尼堆忘掉夜色下那片曾经燃过篝火的草滩,能忘掉细雨中无声披到她身上的那件外衣,还有看她时那朦朦胧胧的目光。可是谁知……
邓朝露站着,傻想着,痛苦着。不知何时,山下突然亮起灯火,等她看到时,灯火已串成一片片。那灯火忽明忽暗,在飘,在移,忽而在这个方向,忽而又到另一个方向,但分明都是向着她移来的。邓朝露惊了一下,身上顿时有了冷汗,脑子里忽然想起“鬼火”两个字。就在她要转身逃跑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别怕,不是鬼火,是神火。”
“神火?”邓朝露回过身,看清站在她身后的是范院长,松下一口气问。
“其实也不叫神火,但他们那么说,也只能当神火了。”范院长走近她,呵呵笑着,声音里含着某种无奈。
邓朝露不解,暗夜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想急着搞清山下那些灯火是怎么回事。范院长咳嗽一声,不紧不慢跟她讲起来。听完,邓朝露怔住了。
原来那是火把。
每当深夜,毛藏高原的男人们都会点亮火把,在草原上移来移去。他们说,河神迷路了,山神迷路了,不再庇护他们的草原牛羊了,他们要打着火把,把迷了路的神灵引回来。
邓朝露听见草原上发出的呼唤声,轰隆隆的,神秘,诡异,急切……
“他们是急了,草原急了,整个流域都急了,可就是找不到好的法子。”范院长无限伤感,后来又说,“原谅他们吧,原谅这些无助的人,他们只能用这种愚昧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