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设置
书架
听书
欢迎使用听书服务

发声

  1. 小美
  2. 小宇
  3. 逍遥
  4. 软萌
  5. 小娇
  6. 米朵
  7. 博文
  8. 小童
  9. 小萌
  10. 小贤
  11. 小鹿
  12. 灵儿
  13. 小乔
  14. 小雯
  15. 米朵
  16. 姗姗
  17. 小贝
  18. 清风
  19. 小新
  20. 小彦
  21. 星河
  22. 小清
  23. 南方

语速

  1. 适中
  2. 超快

音量

  1. 适中
播放
评论
扫描下载”飞鸟阅读”客户端
扫码手机阅读

孤独旅行家

作者:李西闽.. | 分类:体育 | 字数:11.7万字

荒原:三个故事

书名:孤独旅行家 作者:李西闽.. 字数:3.0万字 更新时间:12-09 11:24

艾米莉

绿松石湾的海滩,潮水一次次在沙滩上留下白色的泡沫,周而复始,永不停息,无论涨潮还是退潮。这是西澳大利亚的北端,虽说是冬季,还是阳光灼人,仿佛空气在燃烧。午后,海滩上的人不是很多,浅海里有些浮潜的人,他们也是一尾尾游鱼,自由舒展。据说,这里的海底世界不输大堡礁,不过没有大堡礁出名。朱丽叶头上戴着遮阳帽,披着红色的纱丽,穿着连体的蓝色泳装,坐在沙滩上。太阳镜遮住了她的双眼,伸直的两条长腿白而光洁,涂成抹茶绿的脚趾甲,使得纤细的双脚生动性感。

朱丽叶也想下海去浮潜,也想变成一条游鱼,海底世界的精彩纷呈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要找到一种新的感觉,区别于以往污泥浊水般的生活,这也是她独自来西澳自驾游的最初想法。朱丽叶的浮潜装备是从上海带来的,当时收拾行李的时候,考虑了半天,要不要带这些东西。最终,她还是将面镜、呼吸管和脚蹼装在一个防水袋里,放进了行李箱。章可凡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只是冷笑,目光粘在手中翻开的杂志上,朱丽叶觉得他那样子十分滑稽,杂志都拿反了。浮潜设备是章可凡买的,是最好的那种,有一次他们去泰国时置办的,那时他们的感情还尚好。章可凡喜欢买最好的物品,却不会珍惜最好的感情,这是他的弱点。

朱丽叶自言自语:“想他干什么,好好享受阳光沙滩和海风吧。”

一条小狗跑过来,站在她前面,像个孩子般好奇地看着她。这是条黄色的柯基犬,脖子以下,以及腹部和四条短腿上,都是白色的毛,狗脸黄白相间,直立的耳朵,卵圆形的棕褐色眼睛被暗黑色的眼圈包围,鼻子和嘴巴十分紧凑优美。朱丽叶见到它,就喜欢上了,伸出双手,做出让它过来的手势。

二十米开外,两个白人老人,一男一女,坐在沙滩上。老头的秃顶,在阳光下发出亮光。老太太还有浓密的头发,不过已经全白,像是雪山的顶峰。他们在说着什么。老太太朝朱丽叶这边望过来,叫唤了一声:“艾米莉——”朱丽叶心想,她是不是认错人了,自己不叫艾米莉呀。小狗听到叫唤,扭动着屁股,朝老人的方向跑过去,朱丽叶笑了,原来是狗儿的名字叫艾米莉。

朱丽叶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艾米莉跑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抱起它,轻轻地抚摸着它背上的黄毛,艾米莉伸出舌头,舔了舔老太太的脸。老头和老太太说了些什么。老太太放下艾米莉,艾米莉又在沙滩上奔跑起来。老太太背对着蓝天,趴在垫布上。老头跪在她身边,给她身上涂防晒霜。那双大手轻轻地在她皱巴巴的皮肤上摩挲,从耳朵到脖子,又从脖子到背部,再从背部到腰,然后大腿一直到脚踝。老头的摩挲充满耐心和爱意,笑着和她说着什么,老太太不时抬起头来,转过脸,微笑着和他说话。涂完背后,老太太翻过身,老头的双手继续在她的皮肤上摩挲,从脖子到肩膀,两条胳膊,甚至连每个手指都不放过,然后是胸部、肚子,到大腿,顺着大腿到小腿,一直到每个脚趾。老头专注而专业,他每个动作,都像是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也许,他给老太太抹了一生的防晒霜,一点点厌倦之感都没有。

那情景让朱丽叶无端感动,世界变得美好,温情脉脉。

艾米莉又跑回他们面前,老头摸了摸它的头,它就坐在一边,看着他们。

老太太让老头趴在了垫布上,她也跪了下来,给老头涂防晒霜。她的脸上保持着自然的微笑,平静,温存。她的手在老头发红的背上摩挲着,比老头要更加的细腻,连一个细小的毛孔都必须涂抹到。老头身材高大,从身上隆起的肌肉可以想象他年轻时的健壮和有力,金黄色的体毛在老太太的抚摸下,愈发旺盛。

朱丽叶的目光痴迷,她陷入了某种真空之中,仿佛从以往庸常无奈的生活中剥离开来,变成了一缕海风,或者是一束穿透时空的阳光。直到那两个老人戴好了浮潜的面镜和呼吸管,走到海边,穿上脚蹼,相互搀扶着进入碧蓝的海水,朱丽叶才从迷幻的境地走出来,清晰地感觉到自身的孤独存在,心头涌起淡淡的感伤和对某种事物不可企及的懊丧。

朱丽叶不能沉浸在不良情绪的泥淖中,这不是她飞越重洋来到西澳寻找的感受,她要的是像只鸟儿自由飞翔,哪怕时间短暂。放空自己的心身,才能获得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朱丽叶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她的目光又落在了艾米莉身上,可爱的小狗让她内心柔软。

艾米莉站在水边,往海里眺望。朱丽叶已经找不到那两个老人了,他们已经混迹于浮潜的人之间,他们的脸都贴在海水里,分辨不清谁是谁。艾米莉能够分辨出它的主人吗?艾米莉突然叫了几声,跑进浅水之中,像是发现了什么。朱丽叶拿起面镜、呼吸管和脚蹼,走到了水边。艾米莉是发现了一条魔鬼鱼,它想去抓住它,可是魔鬼鱼很快地游走了,艾米莉心有不甘,又朝大海叫唤了几声。潮水涌过来,打湿了它的皮毛,艾米莉赶紧回到了沙滩上。朱丽叶笑着对它说:“艾米莉,你捉不到魔鬼鱼的。”艾米莉似乎听懂了她的话,转过身跑了起来,在沙滩上撒着欢,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

朱丽叶的双脚踏进了浅水,海水还是有点凉,她迟疑着,要不要下水,一个人下水,还是有点恐惧。在珊瑚湾的时候,她下了海,那是她来西澳第一次下海。那里的海水要比这里凉,入海时,浑身的皮肤缩紧,身体全部泡进海水,慢慢地适应了。她被美丽的海底世界吸引,随着洋流漂动,头也不抬。漂远了,她才发现那片海域只剩自己。朱丽叶产生了恐慌情绪,拼命地往岸边游。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游回浅水地带。她躺在沙滩上,大口地喘息。朱丽叶想,绿松石湾海域的洋流要比珊瑚湾大吧,如果被洋流裹挟,漂到深海,那就麻烦了。身边没有一个可以提醒她的同伴,很可能就被海底世界的美景诱惑,漂远了都不知道。朱丽叶缩回了双脚,回到了沙滩上。

她的目光寻找着艾米莉,可它不见了踪影。

朱丽叶躺在柔软的沙子上,用遮阳帽盖住了脸。在沙滩上安稳地睡一会,也无比惬意,海风、阳光、涛声……让她心灵静谧。朱丽叶在极度放松的状态中,沉沉地进入了梦乡。这的确是个白日梦。梦境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穿着黑色的泳裤,裸露着上身和整个腿部,在她耳边呢喃。她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可以感受到那是甜言蜜语。他的身体年轻,健康,她想伸手去触摸他排列整齐的八块腹肌。朱丽叶贪婪地呼吸从他肤肌散发出来的雄性气息,有些灼人,但很受用。她想问他,你是谁?朱丽叶没有开口,而是闭上了眼睛,希望他不要那么快离开。男人试探地抚摸了她的头发,见她没有拒绝,就轻轻地摩挲她的手臂,肩膀,还有她的肚子……男人的手温暖而粗糙,她喜欢那种粗糙,和她细腻柔滑的皮肤产生奇妙的反应。男人充满了爱意,像海风,又像骄阳,她甚至产生了某种饥渴,身体沉睡已久的某个部位被唤醒,渐渐地湿润,就像潮水漫过的沙地。朱丽叶不是特别大胆的女人,羞涩感使她不敢发出销魂的**,那种暗示会让男人疯狂,可她内心又期待他的强暴,一如暴风雨席卷大地。

春梦短暂。

朱丽叶是被老太太的叫唤声吵醒的。醒来后,太阳西斜,她的脸发烫,眼神迷离,生怕被别人窥破了刚刚结束的梦境。

老太太浑身湿漉漉的,大声地喊叫:“艾米莉,艾米莉——”

她的神情十分焦虑。

老头和她说了些什么,像是安慰她的话,他比较平静。说完话,老头就跑到另外一边去寻找艾米莉。

艾米莉不见了,朱丽叶的心也提了起来。朱丽叶理解老太太的心情,她以前也养过小狗,失去小狗,无疑是失去了孩子一样,那种不舍带来的痛苦,钝刀子般割着心脏。

老太太惊惶地跑到朱丽叶面前,问:“女士,你看见艾米莉了吗?就是那条柯基犬,来过你这里的。”

朱丽叶微笑着说:“太太,我没有看见,刚才我睡着了。之前,我见到它在沙滩上跑,喏,就是那边。后来就没有看到了。”她的英文水平还不错,对话、阅读都没有问题。

老太太的目光顺着朱丽叶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是和老头反方向的那片沙滩,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艾米莉的踪迹。老太太勉强笑了笑:“谢谢你。”说完就步履蹒跚地朝那片沙滩走去,边走边喊着小狗的名字。朱丽叶希望老头和老太太找到艾米莉,他们应该快乐安详。

从海里走过来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白人男子,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湿漉漉的,手中拿着浮潜用的东西,面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看见了朱丽叶,朝她走来。朱丽叶见过这个年轻人,还不止一次,他的名字叫琼斯。琼斯走到她面前,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嗨,朱丽叶,又见到你了。”朱丽叶目光落在他浓密的胸毛上,慌乱避开,脸发烫,笑着说:“嗨,琼斯,你好。”琼斯说:“怎么不下海,海底的珊瑚美极了,还有很多鱼,各种各样的鱼。”朱丽叶说:“今天不想下海。琼斯,你的伙伴呢?”琼斯说:“他有急事先回珀斯了,现在,我也是一个人了。”

那次超车,琼斯在朱丽叶脑海里加深了印象。那是快到粉红湖的路上。前面一辆皮卡开得很慢,朱丽叶几次想超车,都没有超过去。皮卡司机像是故意不让她超车。朱丽叶心里有些不开心,到了可以超车的路段,猛摁喇叭,加速冲了过去。这次终于超车成功,朱丽叶心里呼出了口气。到了粉红湖,朱丽叶停好车,准备下到湖边,皮卡车也开过来了。因为超车的事情,朱丽叶有点尴尬,从皮卡车上下来两个年轻高大的白人小伙子,他们朝她笑了笑,很阳光的样子。那其中的一个小伙子,就是琼斯。朱丽叶也朝他们笑笑,松弛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记得在珀斯的时候,宋琦说过,西澳的人还是蛮友好的。朱丽叶相信了她的话。在粉红湖,朱丽叶并没有和他们说话,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过了两天,朱丽叶和琼斯他们又遇见了。那天早上,微雨,天地一片空蒙,海边的卡尔巴里小镇风大,街上看不到人。朱丽叶离开旅馆,找到加油站,给车子加满了油。然后到超市买了面包和热咖啡,站在超市门口,慢条斯理地吃着早点,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填饱了肚子,朱丽叶驱车进入卡尔巴里国家公园。像西澳的大部分国家公园一样,卡尔巴里国家公园也拥有一望无际的荒原,荒原上长满了低矮的灌木,澳洲的那些动物们就藏在灌木丛中。她要去的地方是荒原深处的自然之窗景点。这是条新修建的柏油路,路两边的野地里,灌木间的空地上,开满了成片成片的野花,有黄色的花,白色的花,紫色的花,这是一条野花之路,朱丽叶的心情爽朗起来,尽管天公不作美。那些野花是当地的一种多肉植物,每年春天来时,就会开花。突然从灌木丛中闯出一只像鸵鸟的动物,在公路上奔跑起来。朱丽叶知道,这是澳大利亚的国鸟鸸鹋,也被称为尤加利鸟或澳洲鸵鸟,不过它比鸵鸟漂亮多了,它在公路上奔跑的样子婀娜多姿,在灰蒙蒙的雨中显得十分惊艳。朱丽叶放慢车速,跟着它跑了一段之后,它就跑进灌木丛中,消失了。一路上,车辆极少,快到自然之窗了,才看到前面有一辆皮卡,那就是琼斯他们的皮卡。朱丽叶没有超车,跟着皮卡车,缓慢行驶,皮卡车闪着尾灯,示意她超车,她也没有超,一直到自然之窗的停车场。朱丽叶没有理会他们,站在高处眺望,广袤的荒野让她的心胸无比开阔。

通向自然之窗的小路蜿蜒如蛇,毛毛雨打在脸上,微痒,湿润,她喜欢这种感觉。游人很少,也就是十几个人,到了自然之窗才发现有这么些人,他们比朱丽叶更早到达。自然之窗就是由突兀在山顶上的土红色嶙峋怪石组成,峭壁之下,是一条闪亮的河流,如果在蓝天丽日下,河流会呈现更美的景致。攀爬一段险峻的峭壁时,朱丽叶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一滑,身体趴倒在岩石上,也要往下滑。那块石头滚落到悬崖底下,无声无息,那可是万丈悬崖。就在这节骨眼上,后面的琼斯不顾一切地扑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朱丽叶吓得脸色煞白,缩在那里,两腿打战。她对琼斯喃喃道:“谢谢你。”琼斯笑笑:“不怕,不怕,你已经安全了。”朱丽叶惊魂未定:“能帮助我回到上面吗?”琼斯说:“为什么要回去,往前走几步,就可以看到自然之窗了,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看自然之窗吗?”朱丽叶错乱地点了点头。琼斯伸出手:“来,拉着我的手,我带你过去。”朱丽叶说:“可以吗?”琼斯认真地说:“当然可以,来,勇敢一点。”朱丽叶伸出了手,紧紧握住温暖有力的大手。自然之窗就是峭壁上穿透石头的一个天然的洞洞,从洞洞上看出去,河流旷野,像幅优美的油画。人们都在自然之窗前面留影,朱丽叶把手机递给琼斯,让他帮助拍了张照片,照片中的她脸色恢复了红润。拍完照片,琼斯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她也说:“我叫朱丽叶。”但他们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尔后,各自玩耍,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朱丽叶对他还是心存感激。

朱丽叶见到琼斯,像是碰到了老朋友,心里有些激动,和他聊了会,知道他也住在埃克斯茅斯镇上,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朱丽叶看到了老太太,她没有找到艾米莉,失魂落魄的样子,海风吹乱了她的白发。朱丽叶幽幽地说:“她要找不到艾米莉,那会怎么样?”琼斯说:“什么?艾米莉?”朱丽叶说:“艾米莉是条小狗,现在不见了。”琼斯正要说什么,老太太走过来,声音颤抖:“你看见艾米莉了吗?”朱丽叶想,她碰到谁,都会说这句话。琼斯说:“我没有看见艾米莉。”老太太朝老头走去,老头也无功而返,正朝她走过来。他们会合在一起,老头抱住她的肩膀,安慰着她,老太太没有说话,依偎在他怀里,背脊微微颤动,显然,她是在哭泣。

琼斯说:“你见过艾米莉吗?”

朱丽叶说:“见过,我最后看见它的时候,它在那边的沙滩上奔跑。”

琼斯说:“也许是跑到荒原上去了。”

朱丽叶扭过头,望了望身后茫茫的荒野,荒野被低矮的灌木覆盖,更远处是大片大片的骆驼刺。这里的荒原,比卡尔巴里国家公园更加荒凉,过了南回归线往北走,就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荒漠上林立着大大小小碉堡一般的土堆,那是蚂蚁的城堡。朱丽叶说:“也许真的是跑到灌木丛中了。”

琼斯微笑着说:“我有个提议,我们是不是去帮助他们找艾米莉?”

朱丽叶愉快地响应他的提议:“好呀,好呀。”

琼斯和朱丽叶来到了他们面前。琼斯说对老头说:“先生,我们一起到荒原上去找找吧,兴许艾米莉正在和袋鼠捉迷藏呢。”老头笑了,替老太太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这位年轻人说得有道理,我们的艾米莉正在和袋鼠捉迷藏,我们要不要加入它们的游戏?”老太太点了点头,眉头舒展了许多。朱丽叶说:“太太,我们会找到艾米莉的,它不会离开你们,因为你们爱它。”老太太脸上露出了笑容,看她的眼睛和脸的轮廓,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谢谢,谢谢。”

这时,沙滩上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来,还有些人是刚刚从海里上岸的,听说了此事,也集拢过来。这些人加起来,也不过是二十来人,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孩子,有男有女。大家都没有袖手旁观,一起帮助老人找艾米莉。人们分散开来,离开沙滩,走向荒野。朱丽叶和琼斯一起,穿行在低矮灌木的间隙,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野草野花,比如常见的澳大利亚土豆,叶子是小提琴的形状,上面有一层白白的霜一样的绒毛,正是开花的季节,紫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这种植物丛丛簇簇,到处都是。琼斯说,这种植物结的果子像土豆,所以才被称为澳大利亚土豆。朱丽叶的目光搜寻着,渴望艾米莉闯进自己的眼帘,漫不经心地说:“这土豆能吃吗?”琼斯说:“有些能吃,有些不能吃,有毒。”

在搜寻的过程中,琼斯还告诉她,这里的灌木其实也是尤加利树的一种,荒漠里干旱,泥土贫瘠,它们就长得低矮。朱丽叶眼睛一亮,指着灌木丛中说:“琼斯,你看,你看——”他们赶紧走过去。朱丽叶沮丧极了,以为是艾米莉伏在草里,原来是一块石头。琼斯也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地方灌木丛茂密,人根本就进不去。他们就弯下腰,透过缝隙寻找,喊着小狗的名字。

不小心,灌木的枝条刮伤了朱丽叶的小腿,白嫩的皮肤起了道血痕。

朱丽叶痛得龇牙咧嘴。

琼斯关切地说:“我带了药,到停车场去,我帮你包扎。”

朱丽叶笑了笑:“就当时痛一下,这点伤无伤大雅。”

琼斯说:“朱丽叶,你是个勇敢的女人。”

朱丽叶说:“其实我胆小如鼠。”

琼斯说:“为什么?”

朱丽叶说:“你对我献殷勤的时候,我就特别害怕。”

琼斯笑了,牙齿雪白:“你别误会,别误会,我不是想泡你。”

朱丽叶笑出了声,觉得他就是个大男孩。

一只袋鼠,立在不远处,审视着他们。琼斯发现了它,轻声说:“朱丽叶,袋鼠。”朱丽叶说:“在哪里?”琼斯指了指袋鼠。朱丽叶说:“看见了。”他们往前搜寻,那只袋鼠飞奔而去。琼斯说:“这里很多袋鼠,到了黄昏,它们都会跑出来。”朱丽叶说:“我知道,一早一晚,袋鼠喜欢横穿公路,所以我几乎不在晚上开车,怕撞到它们。”琼斯说:“对,对。”朱丽叶想了想说:“琼斯,你说艾米莉真的会去追赶袋鼠吗?”琼斯笑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他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艾米莉。

一直到黄昏,太阳西沉。人们陆陆续续回到沙滩上,拿着自己的东西离开。每个人走时,都到老头老太太面前,安慰他们几句。琼斯也走了,走时还问朱丽叶脚上的伤要不要处理。朱丽叶说:“谢谢,不用了,拜拜。”琼斯走后,朱丽叶心里有些失落。老头老太太没有走,他们坐在沙滩上,相互依偎,等待着艾米莉。停车场传来汽车开走的声音,不一会就寂静下来。朱丽叶没有离开。她默默地坐在一旁,陪伴着这对老人。黄昏的海风凉了,甚至有点冷。朱丽叶来到停车场,取了件外套穿上。她迎着海风回到沙滩上时,太阳正沉落海底,西天一片火红。那两个老人面对着大海,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他们的背影是暗色的,却那么温暖人心。这一幕令朱丽叶热泪盈眶。

她轻轻地走过去,坐在沙滩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打扰他们。

潮水有节奏地涨落,给等待的老人伴奏。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星星也开始在天空闪现,像有无数的眼睛,在凝视着沙滩上那对默默相守的老人,星星投下的微光,也像是在给艾米莉指路,让它尽快地回到老人身边。

泪水从朱丽叶眼中滚落,冰凉地滑过脸颊。

假如她养的小狗丢失了,章可凡会像那个老头一样陪她等待吗?正确的回答是,不会。章可凡甚至会不停地责备她,怪她自己不好好看住小狗,还会责备她,说海风吹得难受,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待,甚至会发火,丢下她,怒气冲冲地离去。朱丽叶领略过他的粗暴和不耐烦。她以前的确养过一条吉娃娃,那是婚后不久。章可凡并不喜欢小狗,起初还是装出一副喜欢小狗的样子,也就是逗逗小狗,至于给小狗洗澡什么的,他躲得远远的。章可凡也陪过她几次,去遛狗,之后就各种借口不陪了。朱丽叶也没有强求他非要喜欢小狗,只要有爱,他管不管小狗都不重要。问题是,得到她之后,章可凡的一切毛病都渐渐地暴露出来。朱丽叶想,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总是有个磨合的过程,对于他的一些问题选择谅解和包容。比如,醉酒回家后撒酒疯,只要他喝酒回家,她就抱着小狗躲到小房间里去睡觉,尽量避免和他发生冲突;他有时会猛拍小房间的门,吼叫:“我在你眼里算什么东西,连一条小狗也不如,不就是喝点酒吗,你就如此嫌弃我!”朱丽叶那个时候会觉得他面目可憎,不可理喻,却没有反驳,默不出声。第二天早上,他会向她道歉,朱丽叶只是淡淡一笑,安置好小狗,随便吃点东西,上班去了。让朱丽叶感到绝望的是,她心爱的吉娃娃有天走丢了,她伤心的时候,章可凡非但没有安慰她,而是开了瓶威士忌,得意洋洋地喝酒。朱丽叶身心都充满了寒意,浑身发抖。章可凡还嘲讽她:“不就是一条小狗吗,丢就丢了,又不是你儿子。”朱丽叶哽咽地说:“它就是我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章可凡冷笑:“它是你儿子,可我不是它爹。”朱丽叶一怒之下,回娘家去了。母亲劝她:“可凡不喜欢狗,你非要养条狗,夫妻要相互尊重,不能因为一条小狗,影响了夫妻关系。”她无语。朱丽叶一直认为,章可凡要是去当演员,一定能红,能拿奥斯卡奖,他太会演戏了。他来到朱丽叶娘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错,就差点下跪了,还说要给她买条小狗。父母亲就劝她回去,朱丽叶想了想,还是跟他回家了。回家后,章可凡洗洗就睡了,一句话也没说,冷漠极了。有几次,朱丽叶想再买条小狗,最终没有下定那个决心,她也没有想过要孩子。

想到伤心事,朱丽叶浑身冰凉,沉浸在冰窟里。

老人还是在那里等待,他们能等回艾米莉吗?朱丽叶想。她想离开这个海滩,回小镇上去,却心疼这两个老人,坚持在这里守着他们,仿佛自己也在等待什么。时间在海风的呼啸中流逝,朱丽叶越来越冷,老人是不是也很冷?不,他们和她不一样,他们可以互相取暖,而她是孤独的,是这个星球上最孤独的人。就在这时,有车灯从远处照射过来。

她站起,转过身,往远处眺望。

两道光束强烈地撕破黑夜的黑,朝海滩这个方向移动过来,越来越近。老人也站起来,望着那辆驶过来的汽车。老太太喃喃地呼唤:“艾米莉,艾米莉——”

朱丽叶也轻声说:“艾米莉,艾米莉——”

车停了下来,车灯没有熄灭。

他们都听到了狗的叫声。

老太太跌跌撞撞地朝汽车奔跑过去。

老头跟在后面。

朱丽叶也跑过去。

老太太和艾米莉在中途相遇了。她蹲下身子,抱住了艾米莉,亲吻着艾米莉。老头站在老太太面前,什么话也没有说,脸上露出了松弛的笑容。朱丽叶看着这一幕,百感交集,泪水又流淌下来,她不晓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流泪了,此刻觉得自己的心还是活的,还没有变成铁石。那边,车灯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中等个子的白人男子,一个是拄着拐杖的小姑娘,她的裙摆在风中飞扬。他们默默地注视着老人与狗,笑容满面。

拐杖

那个中等个子的白人男子和拄着拐杖的小姑娘是父女俩。他们在回小镇旅馆的路上,发现了艾米莉,那里离走失的海滩几十公里。也许艾米莉真的是在追逐袋鼠时,迷失了。那时天色已晚,夕阳已经沉落海底。男子将迷路的艾米莉抱上了车,小姑娘特别喜欢,抱着艾米莉不放。艾米莉叫唤着,眼神凄迷,像是在说,我想主人了,我要找到他们。男人便和女儿商量,去寻找艾米莉的主人,女儿同意了。他们到附近的每个房车营地去寻找,都没有找到小狗的主人,于是,他们来到了镇上,挨个旅馆去询问。终于,有个帮助老人寻找过艾米莉的游客告诉他们,老人还在绿松石海滩上等待,男子又驱车前往,让老人和艾米莉团聚。

小姑娘在朱丽叶脑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苍白的脸,瘦小,只有一条腿,那双拐杖好像是特制的,高度正好,银色铝合金的管子,粉红色的加厚腋托,和粉红色的握把十分相配,连脚垫也是粉红色的。朱丽叶驱车回小镇的路上,心里还想着那个大眼睛小姑娘,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缺一条腿,她快乐吗?夜晚的开普岭国家公园的公路,真的是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袋鼠不时地横穿公路,公路两边还站立着许多袋鼠,它们随时都有可能朝车头冲撞过来。朱丽叶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尽管在这个地方撞到袋鼠是十分正常的事情,路边也常见袋鼠的尸体,她还是觉得让一条鲜活的生命消失,是种罪过。

好不容易回到住处,停好车,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夜间行车太费神了。她住的是酒店式小别墅,这是由几十栋小别墅组成的区域,这个时节入住率并不高,她周边几幢小别墅都黑灯瞎火,更里面好像有几栋小别墅亮着灯。每幢小别墅前面都有车库和小院子,墙边蓬勃生长的三角梅开满了紫色的花朵,就是在夜里,也显得热烈,野性十足。小院子里,有桌椅,还有烧烤的炉子和工具。其实这种小别墅,适合三四个朋友来住,里面有两个小房间和一个大房间,小房间里各有两张单人床,大房间里的大床可以并排睡三个人。客厅也是够宽敞的,开放式的厨房,微波炉、冰箱、厨具餐具等十分齐全。

本来,她想叫宋琦一起来的,并且让她带上两个朋友。宋琦在珀斯的一所大学读博士,恰巧她要写毕业论文,实在是走不开。朱丽叶不能强人所难,只好独自开着租来的车,一路向北。如果宋琦和她朋友都来了,小别墅就是另外一番景象,烧烤的香味,啤酒,欢声笑语,不会如此寂寞了。进入屋内,开了灯,朱丽叶茫然地看着客厅里沉默的家具,孤独感顿时袭上心头,甚至有些恐惧。异国他乡,陌生的小镇,一个人住幢小别墅,内心的不安和无助可想而知。朱丽叶反锁上门,检查了各个窗门有没有关好,挨个拉上了窗帘。颓然地坐在布面沙发上,扭头看了看门边的厨房,吞咽了口口水,肚子饿了。她却不想动,很累,脖子和肩膀紧绷绷的,酸胀。此时,要是有人端过来一碗荠菜馄饨,上面洒满了葱花,飘着小磨麻油的香味,她会爱上他,或者一碗白切藏书羊肉面,她也会爱上他,最不济,来碗雪菜肉丝面也行。这是幻想,朱丽叶心里清楚,就是在那冰冷的家里,她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朱丽叶想过到镇上找个饭馆吃饭,可实在是懒得行动了。朱丽叶努力地提起精神,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厨房里。打开冰箱,里面有不少东西,鸡蛋、乌冬面、香肠、西红柿……这些都是昨天入住前,在超市里买的。取出一小包乌冬面,两个鸡蛋,一个西红柿,将锅子放在微波炉上,注入清水,调到最高温度。烧水的过程中,朱丽叶洗好切好了西红柿。水开后,放进西红柿,敲开蛋壳,鸡蛋入水后,滚了会便浮起来。鸡蛋快熟时,朱丽叶将乌冬面放进了锅里,用筷子搅散面条,放盐和鸡精,不一会就起锅了。这碗西红柿鸡蛋乌冬面,味道还是不错的,住这样的房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做饭,自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极为方便,房子价格也贵不到哪里去。

吃完乌冬面,收拾好厨房,她脱光了衣服。脱下来的衣服在洗衣机里滚动,朱丽叶则在盥洗室里冲澡。她喜欢热点的水冲洗身体,比较容易解乏,每个毛孔都会张开,充分地释放。洗发水洗两遍头发,头发中的海腥味散去,留下了紫罗兰的香息。她的头发黑而细密,柔美。洁面乳挤出来,双手轻轻揉搓,均匀,在脸上涂抹,冲洗,脸上皮肤洁净滑腻。沐浴露也是紫罗兰香型的,涂抹在脖颈上,胸和腹部,大腿直至脚趾,一遍遍地揉搓,冲洗,白净的身体发出亮光,暖烘烘的。完美的身体,朱丽叶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不满,突出的锁骨,隆起的乳房还没有下垂,平滑的小腹,还算结实的修长大腿,都证明着她的魅力尚存。遗憾的是,章可凡已经厌倦了这一切。朱丽叶在抚摸自己身体之际,有种微微的兴奋,当然不是因为偶尔想到了章可凡冷漠的目光,而是琼斯阳光的笑脸,和那口整齐的白牙,甚至浓密的胸毛。不过,这念头也是很快被埋藏起来,她担心陷进另外一个情感的泥沼。

擦干身体,穿上黑色的丝质吊带睡裙,吹干头发,在脸上贴上了面膜。以前,她不喜欢黑色的内衣,更加偏爱白色和紫色。自从和章可凡的感情发生变化之后,她就常常穿着黑色的内衣,像是无声的抗议,也是祭奠,对即将死去的感情的哀悼。朱丽叶不清楚章可凡有没有别的女人,她也基本上不会管他的事情,哪怕是他夜不归宿,他不回来反而清静,要是醉酒归家,会令她产生极度厌恶的情绪,那个晚上也不要想好好安眠。有时候,朱丽叶想找个男人。生理上的偶尔冲动,心里猫抓般难受,火烧火燎,那时就想随便找个男人解决一下。问题是,朱丽叶不是随便的女人,更害怕没有摆脱章可凡的阴影,又被另一片黑暗笼罩。她偷偷地在情趣用品商店买过一个电动自慰器,来解决生理上的问题。那是宋琦有次回国,谈起男人,她说一个人在珀斯也寂寞难耐,就用自慰器当男朋友。宋琦离婚后才去澳洲的,她前夫看上去是个儒雅的男人,朱丽叶没有问及他们分手的原因,她从来不会主动探听别人的隐私,宋琦也没和她说过这方面的事情。朱丽叶倒是问过她,难道在澳洲就没有一个心仪的男子?宋琦说,你不也一样吗,我们都不是随便可以爱上别人的女人,我们是同类。朱丽叶说,我是还没有离婚,离婚了我就立马去找个男人。宋琦说,你也不过说说而已,找个男人很辛苦的,我觉得嘛,一个人挺好的。一个人挺好的,这话让朱丽叶觉得凄凉。

宋琦不晓得睡了没有,朱丽叶想给她打个电话,想想又不想打了,说什么好呢,说自己思春了?还是说什么别的?洗衣机里的衣服还在滚动,衣服明天早上再去晾晒好了。朱丽叶半躺在床上,想看会美剧,面膜揭掉后却昏昏睡去。

第二天是个晴天,当然,这地方极少下雨,碰到下雨是运气。早上起来,朱丽叶恢复了精神,夜里睡眠还可以,就是梦见了那个拄着拐杖的小姑娘。在梦中,小姑娘一直在远远的荒原上站立,身边是一个巨大的蚂蚁窝,她显得很小。不见她父亲,也没有其他人,荒原上的野草和她一样沉默。朱丽叶朝她奔跑过去,她却消失了,蚂蚁窝旁边只留下了那双拐杖。朱丽叶茫然四顾,怅然若失。

洗漱完,朱丽叶晾晒衣服,橘红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温热,也照在墙边的三角梅上,花儿灿烂得近乎残忍。朱丽叶想,要是活得像三角梅那样,一年四季都鲜花盛开,热情妖娆,那该有多好,女人为什么要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晾完衣服,回到屋里,烤了块面包,热了根香肠,冲了杯咖啡,坐在饭桌前细嚼慢咽。窗外的阳光明媚,瓦蓝的天,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在桌面上,朱丽叶感觉到了恬淡的美好。这时,夜里的那种冲动和焦灼感消失了,没有人打扰,也不去打扰他人的时光是多么平静舒适。

今天她要去的地方是开普岭国家公园的崖地溪,据说,那里是宁格罗海岸的一大亮点。她早就做好了攻略,上午坐游船游览崖地溪,下午徒步。崖地溪离埃克斯茅斯镇有85英里(1英里合1.6093千米)的路程,下午应该能在天黑之前赶回住处,夜行车的确有些危险,不想撞到那些无处不在的袋鼠。

吃完早餐,她就独自开车上路了,出发前,朱丽叶心里隐隐约约有种预感,会碰上琼斯。如果碰到他,会发生什么?朱丽叶心里惴惴不安。暂且还是先放下他,好好开车是最重要的。通向崖地溪的公路并不宽敞,两车相汇时,狭路相逢。在珀斯的时候,她抽了一天的时间,去珀斯东部的波浪岩,那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其实那是个像波浪的悬崖,在漫长的时光中风化而成,站在波浪岩上拍出的照片,就像是冲浪者将要被巨浪席卷。虽说波浪岩壮观,那天的行程里,另外一个地方让朱丽叶记忆深刻。那是离波浪岩不远的玛卡洞。穿过一片桉树林,看到一块巨大的石头,玛卡洞就隐藏在巨石底下,石头洞穴是穿透的,进口稍大,洞穴上面有个小口,光线从那里透进来,有些刺眼。洞穴中间有块一张床大小的平缓之处,朱丽叶想过,躺在上面是什么感受。洞穴的石壁上,有不少大大小小明显或模糊的手印,不知是怎么刻印上去的。看着这些手印,朱丽叶心里透出一股凉意,这源于关于玛卡洞那个悲伤而又恐怖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当地土著的一个女人,嫁给了一个不该嫁的同族男人,生下了斗鸡眼的玛卡。那时,这里的土著主要靠打猎为生。玛卡身材高大健壮,但毫无用处,因为斗鸡眼,无法获取猎物。暴怒的玛卡杀死了父母,躲到这个石洞里。因为打不到猎物,他就到部落里偷取孩子,吃孩子为生……也许洞壁上那最大的掌印就是传说中玛卡的,而那些小小的掌印是那些孩子的。珀斯东部和西澳大利亚北部的荒凉旷野完全不一样,这里有大片大片的桉树林。正值初春,路边望不到尽头的农田,碧绿的麦地和金黄的油菜花地,赏心悦目。因为时间太紧,天黑了也没有赶回珀斯。朱丽叶坐在中巴车上,望着窗外,大地辽阔而宁静,仿佛只有他们一辆车在奔驰。西边天际线的玫瑰红渐渐地黯淡,原野上的树也变成剪影,最后和黑暗连成一体。这时,那个女导游提醒司机开车要小心。朱丽叶就坐在女导游后面,女导游告诉她,安全是最重要的,前几天,中国来的两个游客自驾游,车开到左边的车道上,忘记了这里的汽车是右反向行驶的,结果撞车身亡。

朱丽叶一直记着女导游的话,时刻提醒自己,安全第一。过了南回归线后,中国游客就稀少了,特别是到了西澳最北端的宁格罗海岸的埃克斯茅斯后,她就没有见过同胞的脸。车开到开普岭国家公园入口处,那个验票的姑娘打着手势让她通过,因为她买的包票,贴在挡风玻璃的左上角,这样一路省了不少钱。沿着宁格罗海岸,两边都是荒野,靠海的这一边,灌木比较茂盛,另一边就苍凉多了,更远一点,是隆起的山峦,裸露出暗红色的岩石。

晌午时分,到达了崖地溪的停车场,停车场上已经停了十几辆车了。因为今天没有下海的打算,朱丽叶上身穿着白色的衬衫,下身穿了条牛仔短裤,脚蹬红色的跑鞋。停好车,上了个厕所,背上小背包,沿着一条小路,去崖地溪码头等待上船。路过一片不大的树林,高大的桉树,阳光透过树叶和枝条的缝隙,落下斑驳的阳光的碎片。树林里,有简便长条桌凳,供游人歇息。树林让朱丽叶惊讶,过了南回归线,就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树林了,在西澳南部,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朱丽叶看了看腕表,离开船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就坐在树林的长凳上,看了看微信。这次出来,她没有发一条朋友圈,真的是她历史上最孤寂的旅程。从珀斯到埃克斯茅斯,她开车走了两千多公里,心情渐渐地从压抑到开朗,其实一个人行走,也是十分惬意的,有种女汉子的豪迈。朱丽叶看到了好几条宋琦发来的消息。她问她为什么昨天晚上不给她发个消息,是不是碰到什么问题了。宋琦的语气焦虑和担心,朱丽叶脸上露出了笑容,给她回了条消息:“我的宋大小姐,放心吧,我很好,现在在崖地溪,一会就要坐游船游览了。”宋琦:“吓死我了,你还是每天晚上发个消息给我吧,如果不想说什么,就发个‘安’字就可以了,好吗?”朱丽叶:“好。你怎么越来越像我妈,不过,我很久没和我妈联系了,也许她认为我已经死了。”宋琦没有再回她消息,她经常这样,突然中断,没有下文,朱丽叶已经习惯了。

上午十一点整,游客们陆陆续续地上了一条游船,游船不大,可以坐四十人左右,基本上坐满了。时间到了,那个满脸胡茬的胖胖的船工兼导游正要开船,岸上小路上有人在喊:“等等,等等——”朱丽叶看到了两个人,眼睛一亮。那两个人就是昨天晚上在绿松石海滩上送狗过来的父女俩。船工回头看看他们,对船上的人说:“对不起,等等他们吧。”小姑娘双手拄着拐杖,加快了速度,父亲边走边笑着和她说着什么。他们上船后,船工让前排右边的一对年轻男女坐到最后面去了,父女俩坐在了他们的位置,拐杖被放在过道上。朱丽叶也坐在第一排,过道那边就是小姑娘。父亲对大家说:“抱歉,占用大家的时间了。”小姑娘也对大家说:“对不起。”还朝朱丽叶笑了笑,她苍白的脸比昨夜好看多了,有了些潮红。朱丽叶也朝她友好地笑了笑。小姑娘说:“你是日本人吗?”朱丽叶摇了摇头说:“不是,我是中国人。”小姑娘又说:“那你是中国桂林的吗?”朱丽叶笑着说:“不,我来自中国上海。”小姑娘说:“我爸爸去过桂林,他说要带我去看那里的美丽山水。”朱丽叶说:“太好了。”这时,船工对他们说:“你们的声音不要超过我,在船上,要听我说话。”然后,朝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大家都笑了。

朱丽叶见到小姑娘,心里有喜悦,遗憾的是,没有见到琼斯。

船工是个十分尽职的导游,开船后就不停地说话。起初那段河面比较宽阔,河水十分清澈,可见水里的游鱼。河岸两边有美丽的树木,那些朱丽叶叫不出名字的树木不是很高,却婀娜多姿,有些树开着粉红的花儿。船工好像也介绍了河两岸的植物,朱丽叶一下走神,没有听清,因为他一直在说话,也不好打断他,提问题。船工让大家注意,两岸出现的动物。船行驶了一段,靠在了岸边,船工跳下船,将缆绳绑在一棵树上。他在河滩一段枯木的旁边捡起来个矿泉水瓶子,然后解开缆绳,回到船上,瓶子被放到垃圾桶里。他的行为博得了大家的掌声。朱丽叶蛮有感触,这一路,她没有在海滩、路边发现过扔弃的垃圾。

船往前行驶几百米后,就进入了峡谷,风光发生了变化,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河流两边都是悬崖峭壁,红色的石灰岩层层叠叠。突然,船工停下了船,指着悬崖上说:“看,那里有动物。”大家都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小姑娘指着岩石缝间站立的小动物,对她爸爸说:“爹地,在那里。”父亲笑着说:“我看到了,看到了。”朱丽叶也看到了,动物很小,就像一只兔子那么大,看不清楚它的表情。朱丽叶见到这样的小动物,心里就会产生怜爱之情,世间那些幼小的生命总能牵动她的心。

船工告诉大家,这种小袋鼠,是澳大利亚的稀有动物,叫作黑角岩石袋鼠,极为罕见。小姑娘明显很兴奋,不停地拍照,并且和她父亲轻声地说话,父亲也很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每个小姑娘在父亲面前,都是十万个为什么。朱丽叶对她也充满了怜爱,也对这个父亲的慈爱敬重有加。她在恍然中,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在她童年记忆中,他一直在奔忙,唯一一次带她出去,是到北京的大舅舅家里住了几天。朱丽叶从小到大,几乎很少和父亲交流,父亲就像个木头人。感伤瞬间从心头飘过,微微叹口气,朱丽叶就不去想那么多了。

船工不时停下船,让游客观赏动物,并且滔滔不绝地讲解。

船行到上游大弯处,这里是峡谷最壮观的地方,两边的悬崖峭壁高耸,五彩斑斓,动物也多了起来。不光有黑角岩石袋鼠,还有在峭壁上站立的鱼鹰和白鹦鹉,以及鸥鸟等,岩石洞里,有它们的巢穴。朱丽叶在岸边的一个石洞外面真切地看到了黑角岩石袋鼠,那么小,小得可怜楚楚,眼睛里流露出弱小者的无辜和迷茫。朱丽叶真想将它抱在怀里,抚摸它的皮毛。可她无法企及,无法和它亲近,对于这些袋鼠而言,她不过是匆匆过客。其实,它们也不需要朱丽叶的悲悯,它们自有生存法则和命运。

峭壁中,有一棵小树,在风中摇曳。

朱丽叶用手机拍下了这棵长在石头缝中的树,不知是风还是哪只鸟儿,将种子带到了悬崖峭壁上,生根发芽,坚韧地生长。

在一片峭壁上,有一群水鸟,站在岩石上休憩。突然,天空中传来隼的叫声,嘹亮而凌厉,在峡谷回响。峭壁上的水鸟听到隼的叫声,惊惶地飞起来。只见那美丽又凶狠的隼,翅膀直直地张开,像两片机翼,朝那群水鸟冲过去。水鸟们发出惊恐的尖叫。被隼击中的水鸟,挣扎着,羽毛在阳光中如银色的碎片,纷纷飘落。

船过了大弯,朱丽叶回头张望,她看到了河水中的倒影,湛蓝的水面变得五彩斑斓。朱丽叶无法表达对这美景的惊叹,只是默默地拍下了几张照片。小姑娘和父亲换了个位置,父亲给她拍照,她摆出美美的姿势,眼睛闪亮。父亲给她拍完照,小姑娘请朱丽叶给他们父女拍张合影,朱丽叶欣然应允。朱丽叶接过相机,一连给他们拍了好几张,然后把相机递回父亲手里。父女俩都对她说谢谢。他们看了照片,小姑娘开心极了,说她拍得好,父亲也竖起大拇指,连声说好。得到夸赞,朱丽叶心里美滋滋的,似乎很久没有人如此赞美她了。

大弯往前一段,船就不能往上行驶了,那是浅水地带,溪水在乱石中穿流,悦耳的声响。停留了一会,船工就掉转船头,往回走。这一趟行程下来,两个多小时,朱丽叶觉得也是很好的体验。下船后,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因为她还要进行陆地的徒步,就没有像一些游客那样开车离去。朱丽叶从车上取下食物,来到树林里,将食物放在长条桌上,坐在长凳的一边,准备享用午餐。她的午餐十分简单,两个煮鸡蛋,一块蛋糕,加上一瓶奶茶。朱丽叶吃饭历来都是慢吞吞的,细嚼慢咽,和章可凡一起在家里吃饭,他三口两口地吃完了,朱丽叶却要吃上二十分钟。吃食是美好的事情,需要慢慢品味,生活如此悲凉,她会在食物上找回一点安慰,这是她平衡心理的有效方式。经常在和章可凡吵架或者生气之后,她就会跑出去,找家馆子,点两三样喜欢的菜,慢条斯理地吃着,火气在吃食的过程中,渐渐消散。她喜欢吃,奇怪的是,怎么吃也吃不胖,有些姐妹向她取经,她无言以对。

朱丽叶吃完一个鸡蛋的时候,那对父女又出现了。父亲抱着一个纸盒子,背着背包,小姑娘拄着拐杖,走在前面。看得出来,他们也是来这里休息和吃午餐的。小姑娘见到朱丽叶,笑了,她笑的样子好看极了,让朱丽叶的心变得柔软。朱丽叶也朝她笑笑,挥了挥手。父亲也朝朱丽叶笑了笑。父亲将纸盒放在桌面上,取下小姑娘腋下的拐杖,放在一边,抱起她,放在长凳子上。小姑娘微笑地望着吃第二个鸡蛋的朱丽叶。父亲从背包里取出大瓶的橙汁,又拿出两个纸杯。橙汁倒在纸杯里,一杯放在小姑娘面前,一杯放在他自己面前。他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块比萨,递给她。他又取出一块比萨,大口地吃起来,瘦削的脸生动起来。小姑娘也吃将起来,他们吃比萨时,都没有说话,小姑娘偶尔会瞟朱丽叶一眼。他们坐在朱丽叶斜对面,同一条长桌。

朱丽叶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小姑娘的妈妈呢?这一路上,有不少是一家三口出来旅行的,父亲带着女儿的还是第一次遇见。朱丽叶心里有许多疑问,比如,小姑娘的左脚是怎么失去的,父亲为什么带她出来旅行,等等。这些都是他们的隐私,朱丽叶是个明事理的人,自然不会开口提问。

朱丽叶吃东西真的是太慢了,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父亲嫌她吃饭慢,总是呵斥她,越是这样,她就吃得越慢。朱丽叶还没有吃完那块蛋糕,小姑娘已经吃完比萨了,用湿纸巾擦嘴巴和小手,她的手指细而长。父亲也吃完了,在收拾垃圾,收拾好后,找垃圾桶去了。小姑娘扑闪着大眼睛说:“阿姨,上海美丽吗?”朱丽叶笑着说:“上海是个很大的城市,很美丽的。”小姑娘说:“有悉尼大吗?”朱丽叶说:“比悉尼大多了。”小姑娘说:“哇,那里有歌剧院吗,像悉尼那样的?”朱丽叶摇了摇头:“没有,但有很多悉尼没有的,有黄浦江,有外滩,有豫园……”小姑娘听得云里雾里的:“我不懂。”朱丽叶说:“如果你爸爸带你去上海,我可以陪你们玩。”小姑娘欣喜地说:“真的吗?”朱丽叶认真地说:“真的。”随即,小姑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活多久,还能不能等到去桂林和上海。”此话从她的嘴巴里说出来,朱丽叶感到不可思议,也顿觉忧伤,一时无语。父亲走过来,他似乎听到了女儿刚刚说的话,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可以打垮你,爸爸会带你走遍天涯,看尽天下风光。”小姑娘笑了,点了点头。父亲去上厕所的时候,小姑娘对朱丽叶说:“爸爸爱我,我不想让他悲伤,所以,我要快乐地活着,我快乐他才会快乐。”朱丽叶心里难过,可还是面带微笑:“你爸爸说得对,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小姑娘。”小姑娘笑笑:“阿姨,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吗?”朱丽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沉默。小姑娘说:“阿姨,你真善良,你是怕我难过,是吗?我不会难过的。我得了骨癌,截掉了一条腿。阿姨,我现在有拐杖,拐杖就是我的腿,我能自己走的。爸爸说了,等我再长大点,就给我装条假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拐杖是爸爸亲手给我做的。”

朱丽叶心里明白了许多,眼睛热乎乎的,有流泪的冲动,强忍着不让泪水滚落,面带笑容。父亲回来后,朱丽叶收起垃圾,朝厕所外面的垃圾桶走去,边走边落泪。她走进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努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朱丽叶回到树林,小姑娘和父亲已经走了。

朱丽叶也要开始下午的行程,徒步观赏崖地溪峡谷风光。背起背包,戴上墨镜和遮阳帽,出发。她进入了崖地溪步道,这是一条平坦的沙土路,右边是崖地溪沿岸,左边是茫茫的荒漠,丛丛簇簇的骆驼草,苍凉。骆驼草叶像针刺一样竖立着,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划破皮肤。走上步道后,朱丽叶又一次看到了小姑娘和她父亲,他们缓慢地走在前面。朱丽叶加快了脚步,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会,他们停住了脚步。

走近前,她才知道他们为什么停下来。

步道的右边,有一棵阔叶的树,两米多高,树上结满了黄色的果子,有一两个果子熟透了,橘红色。朱丽叶不知道这是什么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果子。估计父亲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果子,女儿抬起头问他:“爹地,这果子好漂亮。”父亲笑笑:“是的,美极了。”女儿转过头,望了望长满骆驼草的荒漠,幽幽地说:“要是这里全长着这种果树,那会有多美。”父亲说:“荒漠太干旱了,要是有水,就会长满果树。”女儿说:“爹地,你要是超人就好了,让水流进荒漠,果树的种子就可以发芽了。”父亲说:“可是爹地不是超人。”女儿笑了,父亲也笑了。

小姑娘看见了朱丽叶,笑着说:“阿姨,你变成超人吧。”

朱丽叶笑笑:“我只能在梦中变成超人。”

小姑娘笑出了声,父亲也哈哈大笑。

接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平坦的步道持续了约莫一公里多,就到头了,如果继续往前走,就会进入一条艰难的小道,小道可以到达最高处,据说在那里可以看见峡谷最美的景象。朱丽叶以为他们会由此止步,因为在这个位置,也可以看到崖地溪峡谷的壮美和瑰丽。但是,走到最高点,可以将崖地溪峡谷尽收眼底,还可以饱览宁格罗礁的风光。朱丽叶是要走完那条近八百米有四级难度的小道。没想到,小姑娘和父亲也踏上了那条小道,开始了挑战。父亲走在前面,探路,让后面的女儿不至于太费力。朱丽叶跟在小姑娘后面,心想,这样对她也有个保护。路的确太难走了,这是火山岩浆留下来的地表,坑坑洼洼,没有一段路是平坦的,而且一直是上坡,中途还有沟壑。要不是有些植物长在石缝里,朱丽叶感觉自己就是走在火星表面。

小姑娘在一丛澳大利亚土豆旁边停了下来,抽出手,拍了张照片。朱丽叶看着这丛澳大利亚土豆,觉得和在别的地方见到的不一样,准确地说,是花儿不一样,花瓣不是紫色的,和花蕊一样,都是金黄色的,花瓣在底下,衬托着金丝般的一根根竖立的花蕊,在阳光下让人迷醉。朱丽叶也拍了张照片,能够发现同一种植物的差异,也是很美妙的事情,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想都不敢想,这里虽然苍凉,却也生机勃勃。

路难走,朱丽叶小心翼翼,生怕一脚踩到坑里,崴了脚。对拄着双拐行走的小姑娘而言,难度更大了。她没有说话,跟在父亲后面,一步步吃力地往前迈进。在跨过一条沟壑的时候,小姑娘手中的拐杖没有撑好,连人带拐,重重地摔在了火山石上,胳膊肘擦破了。小姑娘眼睛里有泪水,脸上却笑着。朱丽叶惊叫了一声,过去蹲下来,抱起了她。小姑娘胳膊肘上流出了血,滴在洁白的裙子上。父亲没有说话,放下背包,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急救包,给她的手肘消毒后,包扎好,笑着说:“还想走吗?”小姑娘没有逞强,摇了摇头:“不。”父亲将背包背在前面,小姑娘趴在他背上,双手紧紧地抓住父亲宽宽的肩膀。朱丽叶帮她拿着双拐,拐杖并不重,腋托和握把上似乎还留着小姑娘的体温。父亲背着女儿,往上面一步一步地走着,朱丽叶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涌过汹涌的潮水,她又一次被感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是扑簌簌地滚落到滚烫的火山石上。朱丽叶觉得怪异,原本被生活折磨得心如死灰,对一切都无感的自己,怎么就变得如此容易被感动。

座头鲸

回到埃克斯茅斯,太阳刚刚西沉,终归还是没有夜行车。收了衣服,冲了个热水澡,身体和精神都轻松了许多。站在门外眺望燃烧得火红的西天,她想起了朱里恩的落日。那个黄昏,她来到朱里恩栈桥上,这里是观赏落日最佳的地方,朱里恩也是因为落日而闻名。栈桥上有人在钓鱿鱼,钓者的脚边,有几只钓起的鱿鱼。三三两两的游客从海边的旅馆和房车营地走到栈桥上,等待火球般的太阳沉入海底。太阳将要入海的那一刹那,整个大海都被染红了,天海连成一片的红。朱丽叶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大的夕阳,置身在夕阳的红光之中,有种脱离了尘世之感。一只海鸥朝夕阳飞去,融化在夕阳里,朱丽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海鸥,飞越苦海,抵达幸福的天堂。夕阳渐渐沉落海底,带走了她所有幻想,心被掏空了,有些迷茫和怅惘。她用手机拍下了夕阳,也拍下了一对相互依偎的老人的剪影,心想,等自己老迈,谁会陪她来看夕阳。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伴侣,她一定会在老年的时候,带他来朱里恩看夕阳,这是落日的圣地。还要和他在栈桥边上的酒吧喝上一杯。

这个酒吧也因朱里恩落日而享有盛名。从栈桥上回到陆地,朱丽叶进入了落日酒吧。落日酒吧里的热闹,仿佛从天堂回到了尘世,食物和酒的浓郁香味,还有人味,还有温暖,都区别于海风寒凉的栈桥。朱丽叶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要了杯威士忌,小口小口地抿着。几乎所有人都有陪伴,都在交谈,只有她孑然一身,酒精和酒吧的氛围让她冰凉僵硬的身体渐渐地温暖柔软,恢复女人的质感。她身后那一桌,是两个年轻白人,在聊着一个姑娘,像是其中一个追求不得,另外一个年轻人在给他出主意,不过那些主意都没有什么创意,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老掉牙的桥段。听他们聊天,朱丽叶觉得甚是有趣,她没有听过两个男人一起议论女人。年轻人谈到,他们口中的那个女孩是因为性感吸引了他,他梦中都在和她**,欲罢不能。可是在现实中,他连靠近她、追求她的机会都没有,说着说着,追求姑娘的年轻人就有些沮丧。她对这两个年轻人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于是回过头,微笑地看了他们一眼,还别说,这两个年轻人都长得蛮帅的,看来长得帅有时并没有什么用,如果他迷恋的姑娘对他不屑一顾。出主意的那个年轻人发现了朱丽叶,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笑着说:“一起喝一杯?”朱丽叶感觉到他的眼神十分轻佻,喝完杯中的酒,站起身离开了酒吧。那年轻人就是琼斯,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想到落日酒吧的事情,朱丽叶嫣然一笑。

琼斯是不是也像他朋友那样离开了埃克斯茅斯?

朱丽叶锁上了小别墅的门,挎着小皮包,决定到镇子里走走,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或者喝上一杯。入夜后的埃克斯茅斯十分安静,街上基本上没有行人,偶尔会驶过一辆汽车,不一会就恢复了平静。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胆子的,敢在陌生的地方独自行走。是一路走下来,碰到或接触过的人让她有了一种安全感。走着走着,心里有些忐忑,要是碰到一个变态,就那么一个,她的人生也许就会改变。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没有回头,没有躲回小别墅里去,而是继续行走。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可以吃东西喝酒的地方,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店里人不多,她点了份烤龙虾,和一瓶啤酒。菜上来时,她有点吃惊,这份龙虾货真价实,还配了薯条和面包,光薯条和面包就可以填饱肚子,遑论那一劈两半的大龙虾。这时,宋琦打来了电话。朱丽叶到珀斯后,就买了当地的电话卡,这样打电话和上网就不用担心漫游的巨额收费。

“丽叶,在干嘛呢?”

“吃饭。”

“吃什么好吃的?”

“烤龙虾。”

“哇,你小日子过得不错嘛,挺会享受的。”

“好不容易吃顿好的,就被你逮着了,我也不能总亏待自己呀。出来走了一圈,才发现过去几年活得不值。”

“对自己好点总归是对的,不要现在是想明白了,一回上海又难以挣脱。”

“不想那么多,过好眼前的生活吧。”

“丽叶,告诉我,这两天有艳遇吗?”

“哪有什么艳遇!你在珀斯待了这么久,都没有艳遇,我才来十来天,和谁艳遇。”

“艳遇和时间长短根本就不搭界。我不是没有艳遇,而是不想艳遇,内心包了一层钢铁,不想让任何人突破。有时晚上在天鹅河边散步,也会有帅哥上前搭讪,要带我一起开车出去度假,碰到这种情况,我都一概拒绝。”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要吃龙虾了。”

“嘿嘿,真有什么艳遇,要告诉我呀,让我分享分享。”

“你就喜欢八卦,多少年都改不了。就这样吧,我挂了。”

“拜拜。”

终止了通话,朱丽叶拿起刀叉,正要享用美味的龙虾,有个人站在了她跟前。朱丽叶抬头一看,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不是琼斯吗。琼斯微笑着注视她:“你好,朱丽叶。”他竟然还记得她的名字。朱丽叶觉得不太真实,这也太巧了吧,好像是谁故意安排好的,这种巧遇的桥段真的十分狗血。朱丽叶不能不接受这个现实,笑了笑:“你好,琼斯。你怎么也在这里?”琼斯说:“像你一样,也是来吃饭,很奇怪吗?”朱丽叶说:“不奇怪,是人就要吃饭。”琼斯指了指她对面的椅子:“我能坐这里吗?”朱丽叶无法拒绝,点了点头。琼斯坐下来后,点了份牛排,然后笑着说:“你吃你的,不用管我。”朱丽叶早就想动刀叉了,肚子也饿了。她给琼斯倒了杯啤酒,也给自己倒了杯,举起杯说:“晚上的酒算我请客。”琼斯说:“为什么?”朱丽叶说:“你救我的命,我还没有感谢你呢。”琼斯说:“那不算什么。”朱丽叶说:“给我一个感谢你的机会,干杯。”琼斯没有再拒绝,端起杯子,说:“干杯。”他喝了一口,放下了杯子。朱丽叶不知哪来的豪气,将那杯啤酒一气喝完,在他面前晃了晃空杯子:“我们说干杯是要喝光杯中的酒。”琼斯说:“为什么?”朱丽叶说:“只是一种习惯。”琼斯说:“好,我服从你的习惯。”说完,喝光了杯中酒。朱丽叶说:“真好。琼斯,我不管你了,我要吃龙虾了。”琼斯说:“好的,好的。”

朱丽叶的动作轻微,细致而缓慢地吃着龙虾。她将龙虾从坚硬的壳中取出,切成小块,叉起,头稍稍往前倾,轻轻地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咀嚼,不露出牙齿。此时,美食对她而言是一种享受,而不是发泄,也不是单纯为了填饱肚子。琼斯在等待牛排,见朱丽叶旁若无人地享用龙虾,打开手机,看着什么,偶尔瞟朱丽叶一眼。牛排上来后,他就立马开动了,他吃得也比较慢,但是和朱丽叶相比,还是快了些,他吃完了,朱丽叶还在细嚼慢咽。吃东西的过程中,朱丽叶举了两次杯,不过没有说什么话。

朱丽叶吃完,用白色餐布擦了擦嘴巴,在服务生将餐具收走后,又叫了两瓶啤酒,和琼斯慢慢地喝着,不再一口一杯豪饮了。朱丽叶和琼斯边喝啤酒,边说着话,也没有什么非要说的话,闲聊。

“朱丽叶,那天老太太的小狗找到了吗?”

“找到了,是被一对父女捡到了,他们送回了海滩。”

“真不错,那天真抱歉,先走了,因为公司的事情,要先回去写个邮件。”

“你不必向我道歉的,你又没有做错事情。”

“中国好吗?没有去过。”

“我能说自己的祖国不好吗?”

“对,对。你喜欢澳大利亚吗?”

“喜欢。我对陌生的地方都充满了期待,如果可能,我会走遍全澳洲,走遍全世界。”

“为什么?”

“我的生活过得十分糟糕,常常会产生一种羞耻感,也许在旅途中,会让我的心灵获得安慰。”

“你很美。”

“美有什么用?”

“美让人赏心悦目,就像在荒野,看到一朵美丽的野花。”

“我不是野花。”

“对不起,我只是比喻。”

“琼斯,问个不礼貌的问题,可以吗?”

“当然可以。”

“你多大年龄?”

“二十五岁。”

“真年轻,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噢,在恋爱,在被一个男人追求,他的甜言蜜语打动了我,想想那个时候是多么幼稚。你看上去很成熟的样子,不过,从你的眼神中,发现你还是很单纯,单纯的人是可爱的。我现在特别害怕城府很深的人,那样的人是个巨大的陷阱。”

“我真的单纯?”

“是的。”

“谢谢,希望我能够一直单纯下去。”

“你结婚了吗,琼斯?”

“没有,结婚是件重大的事情,现在还是忙工作。”

“有女朋友吗?”

“现在没有,上大学时喜欢过一个女生,恋爱过,后来分手了,双方都觉得不合适,不过,我们还是朋友。她也长得很美,现在她在和别人恋爱,也许那人更适合她。”

“你还爱她吗?”

“不爱了,但还是喜欢。”

“真遗憾。”

“朱丽叶,我有个想法。你明天和我一起去看鲸鱼,可以吗?”

“看鲸鱼?”

“是的,坐游艇出海,可以到海里去,和鲸鱼一起游泳,很刺激的。正好我朋友回去了,还剩一张船票,可以送给你。”

“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不会,你能和我一起去,我会很开心。”

“那……那好吧。”

“你答应了。”

“答应了。”

饭馆打烊了,他们才离开,那时饭馆已经没有一个客人了。路上也没有人了,车辆也没有了,马路上空空荡荡,只有风刮过,卷不走一片树叶,路灯也显得无比寂寞。世界宁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琼斯送她回到住处。朱丽叶站在门口,仰着头,凝视着他的眼睛:“琼斯,我到了。”琼斯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该会和这个大男孩发生点什么。琼斯笑着说:“晚安,明天早上九点钟,我来接你出海。”朱丽叶克制着自己内心潮水般波动的情绪:“晚安,琼斯。”

琼斯转身走了。

孤独的朱丽叶一阵惆怅,像是失去了什么。

这个夜晚,被朱丽叶体内原始的躁动拉长。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胡思乱想,每一秒钟都那么难熬。实在不行了,她要制止内心癫狂的躁动,吃了一片安眠药,才沉沉地睡去。睡前,朱丽叶在手机上设了闹钟,否则早上不一定能醒来。她以为会做个美梦,在梦中完成现实中的未竟之事,结果到闹钟响起,也没有做梦。

早上八点钟醒来,在床上赖了会,想起昨夜的癫狂情绪,朱丽叶羞愧难当,脸皮滚烫。平静下来后,才起床洗漱。今天要下海,里面穿了泳衣,外面套上了宽松短袖的花色亚麻布袍子。吃了点东西,在脸上手上腿上抹上防晒霜,将需要用的东西装入防水袋里,然后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琼斯的到来。阳光从窗口倾泻进屋,照在她穿着人字拖的脚上,抹茶绿的脚趾甲晶晶闪亮。临近约定时间之际,朱丽叶的心脏噗噗直跳,有些担心琼斯不会来,毕竟不是太熟,兴许昨夜的话是顺口一说,早上起来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就像海滩上的脚印被潮水抚平,不留一点痕迹。

朱丽叶多虑了,九点刚到,她就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声音。她打开了门,一股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她看到了琼斯和他的皮卡。琼斯的笑脸在阳光下天真无邪,他跳下车,接过朱丽叶手中的防水袋,放到后面的货箱上。然后,他打开车门,朱丽叶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琼斯开车往码头方向行驶,阳光十分刺眼,朱丽叶戴上了墨镜。琼斯也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的眼神,他说:“希望这是愉快的一天,朱丽叶。”朱丽叶笑笑:“我的心里已经开始觉得愉悦了,这是美好的一个早晨。”

几分钟后,就到达了码头。

港湾上停泊了许多帆船和游艇,那一根根竖立的白色桅杆在蓝天和海水之间,借着阳光的映照,散发出迷人的光亮。他们要上的是一艘平底游艇,十几米长,三四米宽,船有遮阳的顶棚,船舱两边是两排坐的地方,中间是个长条的台子。船头有两层,上面一层是驾驶舱,船尾是平的,从船舱下去,有个小台阶。出海的游客陆陆续续在两个年轻女船员的搀扶下,上了船,那两个女船员一高一矮,都十分健壮,还有一个瘦高个女船员在船头准备着什么。朱丽叶上船时,那两个女船员笑容满面地对她说:“早上好。”朱丽叶也礼貌地回了句:“早上好。”她们的眼神都十分的清纯,像是没有被污染过的青草地,朱丽叶突然想,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如此清纯过,那必定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

船上有三个船员,都是年轻的白人姑娘,不过她们的脸都晒得很黑,船长也是舵手,是个瘦瘦的老头,留着小胡子,看上去十分慈祥,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显得饱经风霜。一起出海的游客有十二位,几乎都是年轻人,两对情侣,有一对是黑人男女,六个白人青年,看得出来他们是一伙的,还有就是朱丽叶和琼斯。那六个青年坐在右边的那一排,琼斯和那两对情侣坐在左边一排,朱丽叶在最里面,靠近卫生间。上船后,船长出来,对大家表示欢迎,说了些客气话,然后就从梯子爬到驾驶舱去了。船开动了,缓缓地驶出了港湾。现在是旅行淡季,好像就这一艘游艇出海。

三个女船员在中间的台子上摆上了蛋糕和果盘,还有咖啡、橙汁。大家站起来,围着台子,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吃喝。那六个年轻人一直站在那里吃喝。黑人情侣取了咖啡和蛋糕坐回原处,边吃东西边说着什么。白人情侣取完东西后,站在船尾,有说有笑的。琼斯拿了杯咖啡,没有拿水果和蛋糕,和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拿着蛋糕的朱丽叶坐着。朱丽叶吃了一口蛋糕,说:“好甜呀。”琼斯笑笑:“甜点会让人心情变得更好。”朱丽叶说:“那你为什么不让自己心情变好一些呢。”琼斯说:“我的心情已经很好了,因为有你一起去看鲸鱼。”他的嘴巴真甜,说得朱丽叶心花怒放。

吃完东西,女船员们拿出一堆潜水服,让他们挑自己合适的,海水冷,穿上潜水服可以防寒。潜水服十分厚重,朱丽叶说可以不穿吗,女船员说不可以,于是,她就挑了件合身的潜水服。琼斯没有挑,他自己带了潜水服。然后女船员又拿出面镜、脚蹼和呼吸管,让他们挑选,琼斯也没有挑选,这些东西他也自备了,朱丽叶也没有挑选,她也带了这些物件。

那个个子比较矮且胖乎乎的女船员叫珍妮,她对大家说:“到了有鲸鱼出没的海域,大家听我们的指令,穿好潜水服,准备下海。”游客分成了两组,琼斯朱丽叶和那两对情侣一组,那六个年轻人一组。听珍妮说完注意事项,那六个年轻人就爬到驾驶舱前面的甲板上去了,琼斯和朱丽叶说着话,海风将她的头发飘起来。朱丽叶看着港口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游艇沿着海岸线一直往绿松石湾的方向破浪而行。

一路上,他们会看到海豚成群结队地追逐游艇,或在游艇旁边突然浮出海面,露出来的背脊光滑闪亮。远远的,也可以看到鲸鱼露出海面,琼斯说,那是未成年的鲸鱼,要找到大鲸鱼才能下海和它同游,这里有规定,不能下海和小鲸鱼同游,也不能和带着小鲸鱼的母鲸同游。朱丽叶想,也许是怕人类影响鲸鱼宝宝的成长。事实上,成年母鲸对靠近幼鲸的动物都十分警惕,人如果靠近很可能会造成母鲸的误会,导致它的攻击行为,后果不堪设想。琼斯不停地拍照。朱丽叶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后就不拍了,默默地望着美丽的海岸线。琼斯见她在沉思,没有打扰她,也爬到驾驶舱前面的甲板上和那些年轻人聊天去了,两个女船员也在那里和他们说着什么。珍妮在朱丽叶对面,摆弄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海底照相机。朱丽叶目光落在岸边的长长的栈桥上,她想到了朱利安的栈桥。西澳大利亚最有名的还不是朱利安栈桥,而是世界上最长的钢结构的巴瑟尔顿栈桥,在珀斯的南部,她还没有去,等回珀斯后,宋琦答应开车带她去,那里风光和北部荒原完全不一样,玛格丽特河地区还有很多酒庄,可以品尝上好的葡萄酒。还有一个栈桥,给朱丽安留下了遗憾。那是卡那封的一英里栈桥,是1910年修建的木结构的铁路栈桥,伸进海里五百多米,也被称为最后一英里。据说在那里看落日,和任何地方都不一样,而走在破旧的栈桥上,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底下波涛滚滚的大海。在芒吉米亚和卡那封的旅馆墙壁上,都挂有夕阳下一英里栈桥的大幅作品,视觉冲击力让人震撼。朱丽叶没有去的原因是,一公里栈桥已经破败了,政府没有钱修缮,这个景点已经被封闭,什么时候重新开放,还是个未知数。

想到一英里栈桥,朱丽叶不禁想到了在酷巴喷水孔碰到的那四个武汉姑娘。从卡那封开车到酷巴喷水孔,七十多公里,开车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朱丽叶开车穿过一望无际的农田之后,就进入了海边的荒野,到达酷巴喷水孔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走过大片坑坑洼洼的裸露的礁石,来到海边。此地是狂浪区,海浪撞击着犬牙交错的悬崖下的礁石,发出阵阵怒吼,和红崖的宁静完全不一样。狂浪撞击礁石,从缝隙中喷出几十米高的水柱,阳光下出现道道美丽的彩虹。浪涛撞击礁石,像是在撞击朱丽叶的心脏,她的心脏一阵阵收紧,心脏不像礁石,有无穷无尽的承受力。那时就她一个人站在礁石上,似乎要被怒吼的海妖吞没。就在她感到恐惧之际,一辆白色丰田轿车停在了她的红色三菱越野车旁边。从车上走下来四个年轻的小姑娘。她们走过来,被海浪和喷起的水柱震撼,不停地拍照。她们见到朱丽叶,也很高兴,并且让她给她们拍了几张合影。朱丽叶得知,她们是从武汉来的大学生,也是从珀斯自驾过来。太阳快要落山时,她们就先走了。这一路上,那四个女大学生是她碰到的少见的同胞,过了南回归线,就没有看到她们的踪影,也许她们往回走了。朱丽叶想起她们朝气蓬勃的脸,内心涌起淡淡的忧伤。

游艇开到绿松石湾外海的一处海域停了下来。

游客们穿好潜水服和脚蹼,戴上面镜,嘴咬着呼吸管,在女船员的带领下,从船尾滑到海里,像一只只海豚。姑娘们带着她们,找到了几条鲨鱼,和鲨鱼同游,朱丽叶心里有些害怕,要不是琼斯一直陪在她身边,她会逃回船上。下海前,琼斯告诉过她,这种鲨鱼不会咬人,尽管如此,她还是十分紧张。珍妮不停地给他们拍照,另外两个姑娘一前一后,前面的姑娘引导,后面的姑娘断后,怕他们有人会掉队。鲨鱼游走后,前面的姑娘发现了一只大海龟,指引大家过去看。琼斯一头扎进去,追逐海龟。他是手摸到了海龟的背,然后才浮出水面。琼斯在海里追逐海龟的状态十分优美,朱丽叶心动了一下。她也想像琼斯那样潜下去,摸一下海龟的背部,可是她没有那个胆量。海水很凉,就是穿着潜水服,寒凉还是会透进皮肤。在海里泡了二十多分钟,他们才上船。游艇向另外一个海域驶去。

午饭简单,面包、意大利面和烤鸡腿。

朱丽叶吃了个鸡腿,没有吃面包,也没有吃意大利面,她不怎么饿。在海水里泡过,她头有点晕。吃完鸡腿,靠在护栏上,闭上眼睛。琼斯和那几个年轻人在说话,珍妮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琼斯问珍妮:“还要多久才能见到鲸鱼。”珍妮笑着说:“运气好的话,一会就可以见到。”

吃完午餐,就到了座头鲸出没的海域。朱丽叶听到了天空中传来的飞机发动机的声音,抬头望去,一架小型飞机在不远处的天空中盘旋,像一只银白色的大鸟。珍妮拿着对讲机,在和飞行员说着话,飞行员也是个女人,声音特别好听。珍妮告诉大家,发现了一头成年的座头鲸,让大家做好下海的准备,一组先下海。珍妮又提醒了注意事项,不能完全靠近鲸鱼,离鲸鱼最少要保持十米远,成年座头鲸长达十几米,是海里的庞然大物。琼斯和朱丽叶是一组的,一组的六个人由瘦高个女船员带队。三男三女穿好脚蹼,戴好面镜,来到船尾,随时准备下海。女飞行员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出,说鲸鱼出现了,并且告诉了方位。游艇朝女飞行员指示的方向冲过去。船停了下来,瘦高个女船员带一组的六个人下了海。一组成员跟着瘦高个女船员游了会,她示意大家停下来。他们等待了几分钟,没有见到鲸鱼,大家只好上船。女飞行员遗憾地告诉珍妮,座头鲸刚才浮出来,结果又沉入了深海。

过了一会,女飞行员说又发现那头座头鲸了,游艇又朝女飞行员指示的方向冲过去。船停下来,另外一个女船员带着那六个年轻人下了海,珍妮也下海,给他们拍照。过了十几分钟,二组的游客上船,他们也没有见到鲸鱼,无功而返。一连几次,都是这样,那头鲸鱼太狡猾了,像是和他们捉迷藏。琼斯对朱丽叶说:“别泄气,会看到鲸鱼的。”朱丽叶笑笑:“但愿如此。”

一个多小时过去,还是没有见到鲸鱼。珍妮说,这条鲸鱼太讨厌了。女飞行员也说,这条鲸鱼真的是太讨厌了。她们的对话让大家哈哈大笑。于是,女飞行员放弃了这条鲸鱼。过了半小时左右,女飞行员的声音又响起,她告诉珍妮,又发现了一头成年鲸鱼。游艇朝女飞行员提供的方位冲去。这次是二组的游客先下海,他们看到了鲸鱼,还陪着鲸鱼游了会,直到鲸鱼消失。他们上船后,都十分开心。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女飞行员再次发现鲸鱼。朱丽叶和他们下了海。在某个位置停下来。琼斯在海水里指着一个方向,碰了碰朱丽叶。朱丽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清晰地看到一头巨大的座头鲸朝他们游过来。朱丽叶屏住呼吸,心都快蹦出来。座头鲸就那样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游过去,速度很快。琼斯突然拉住她的手,朝座头鲸追过去,他的手温暖而有力,这是她第二次被他的手握住,一股电流传遍全身,朱丽叶有些恍惚,像是在梦境之中。直到座头鲸完全消失,琼斯和朱丽叶才浮出水面,发现与其他人已经拉开了好大的距离,其他人已经返回了。珍妮和瘦高个女船员朝他们打着手势,让他们回游上船。琼斯没有放开她的手,朱丽叶觉得自己浑身松软,没有力气了,要不是琼斯拉着她,她会被洋流卷走。有一瞬间,朱丽叶想,这样一直被他的手握着,永不放开,那会不会抵达幸福的彼岸。

上船后,朱丽叶的头还晕晕的,满脸潮红,羞涩的模样。琼斯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和那几个年轻人说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在其他游客和女船员眼里,朱丽叶也许就是琼斯的女友。返航的时候,女船员在台子上摆上了点心和水果,还有香槟。朱丽叶吃了一块甜得发腻的白巧克力慕斯,还喝了杯香槟。她不时用目光瞟琼斯,脱掉了潜水服的琼斯,光着上半身,浓密的胸毛和铁块般的腹肌,让朱丽叶心动。

游艇在夕照中往码头的方向航行,一路上,还是有海豚追逐着游艇,也有座头鲸突然浮出海面,露出闪闪发亮的背鳍和尾巴,然后没入浑厚深蓝的海水。朱丽叶无心观看这些海里的动物,心里想的全是琼斯在海里拉着她手的情景,她的手心还存留着他的体温。

上岸后,朱丽叶坐在副驾驶上,隐隐约约地有种担心,觉得很快就要和琼斯分别,她想和他多待一会,哪怕是一个小时,或者十分钟,不要那么快回到孤独的处境。但是她很清楚,不可能会和琼斯有什么结果,都是对方的匆匆过客,朱丽叶心里伤感而又迷惘。

车开动后,琼斯说:“朱丽叶,你还害怕鲸鱼吗?”

朱丽叶说:“害怕,在海里时,鲸鱼游过来,真担心它会张开大口,将你吞进去,它游过去的时候,害怕它突然用尾巴将我拍死。”

琼斯笑出了声:“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发生的。”

朱丽叶说:“琼斯,我还是不喜欢这个玩法,危险不说,觉得对鲸鱼不公平,影响了它们的自由生活,面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它们心理也许会留下阴影,它们是无辜的。而我们只是为了看它们一眼,就动用了飞机、游艇,有点不可思议。如果有下次,我不会再参加这个活动。”

琼斯无语,思考着什么问题。

朱丽叶也沉默。心里后悔说出这样的话,对琼斯也不公平,似乎是在指责琼斯带她下海看鲸鱼,否定了琼斯给她带来刺激快乐的一天,这种体验,章可凡是不可能给予她的,他是个就算到了风光旖旎的海岛,也喜欢猫在宾馆睡觉的人,无趣,懒惰,对世界失去了好奇心。

快到朱丽叶住处时,琼斯开了口:“朱丽叶,晚上我请你吃牛排,可以吗?”

他的眼神透出一种无辜,朱丽叶有点心疼,笑着说:“可以。琼斯,对不起,刚才我说的话有些不妥当,请你原谅。其实,我今天过得很充实,很开心。”

琼斯说:“我也很开心,朱丽叶,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下海去看鲸鱼。应该感谢你,给了我这次机会,我会记忆一生。”

朱丽叶说:“谢谢你,琼斯,你是个好人。”

车停在小别墅门口,琼斯下了车,从货箱取下朱丽叶的防水袋,递给她:“你先洗洗,一个小时后,我来接你去吃牛排。”

朱丽叶点了点头。

朱丽叶洗完澡,化了个淡妆,在身上喷了点香水,穿了条吊带短裙,准备赴约。有多久没有和男人约会了,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心里激动,充满期待,这个比自己小6岁的大男孩,会给她什么惊喜?另一方面,又隐隐有种不安,这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她一无所知,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伤害。她已经被章可凡伤得遍体鳞伤了,来西澳,就是疗伤的。促使她这次出走的是章可凡的无情。章可凡结婚买房子的时候,向朱丽叶父亲借了50万元,几年了都没有还,也不提这事,好像没有发生过,当时他拍着胸脯说年底就还清的。那天,父亲找到了朱丽叶,提出了要章可凡还钱,他自己不好说,让她去说。等到深夜,章可凡才醉醺醺地回家。朱丽叶温和地说:“可凡,有件事情想和你说一下。”章可凡没有理她,进盥洗室冲澡。朱丽叶走进盥洗室,隔着浴帘说:“可凡,这话无论如何我要对你说。我爸找我了,是那50万元的事情。”章可凡哗地拉开浴帘,怒气冲冲地说:“什么50万,难道你没有住这房子吗?我没钱,要还你去还。”朱丽叶提高了声音:“你讲不讲道理,当初结婚时,说好房子首付你出的,况且,这房子哪个月我没有给你钱还贷。章可凡,你别耍无赖,你可是给我爸写了借条的。”章可凡吼叫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说完拉上浴帘,不再理她,朱丽叶气得发抖:“章可凡,你等着上法院吧。”……那钱就是到现在也没有还给父亲,朱丽叶想起来心里就堵得慌,他不是没有钱,而是故意不还,给朱丽叶难堪。

天一擦黑,琼斯就来接她了,没有开车。

朱丽叶以为他会带她到饭馆吃牛排,岂料,他带她去了他的住处,离小别墅四百多米远的一个旅馆里。进旅馆房间前,朱丽叶迟疑了一下,看到他清澈的眼睛里流露着善意,她才踏进去的。进入房间,她就闻到了煎牛排的香味。这里的旅馆,大都有简易的厨房。餐桌上摆着两盘牛排,刀叉和餐布摆放整齐,餐桌中间还放着一盆拌好的土豆火腿色拉。还有一瓶起开了瓶塞的红酒,两个高脚玻璃杯放在红酒旁边。朱丽叶惊讶地说:“琼斯,这些都是你做的?”琼斯微笑地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做了个手势:“朱丽叶女士,请——”

朱丽叶坐下来,将鼻子凑近牛排,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陶醉的样子:“哇,好香。”

琼斯边往杯里倒红酒边说:“我父亲是个厨师,和他学的。”

朱丽叶说:“你为什么不去当厨师?”

琼斯说:“人各有志。”

朱丽叶说:“你父亲没有要求你继承他的衣钵?”

琼斯说:“没有。我做什么,他都不会管的,我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他从来都不逼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朱丽叶说:“真好。”

琼斯凝视着她:“朱丽叶,你真美。”

朱丽叶脸红了:“你是不是碰到漂亮女人都这么说?”

琼斯说:“不,不是的,你真的很美,我想,任何一个男人见到你都会这样想的。”

朱丽叶端起红酒杯:“琼斯,十分感谢你的晚餐,敬你。”

琼斯眨了眨眼睛:“要全喝掉吗?”

朱丽叶笑出了声:“不,不,随意,随意。”

琼斯煎的牛排五成熟,火候正好,吃起来十分入味,而且鲜嫩,口感良好。朱丽叶边吃牛排,边夸赞琼斯。琼斯被夸得神采飞扬。朱丽叶喝了几杯酒后,突然就伤感起来,仿佛这是最后的晚餐。她自己也没有料到情绪会如此变化,也许是被琼斯的温存感动,又想到自己凌乱的生活,悲从中来。她的眼睛里流下了泪水。琼斯被她的泪水惊到了,这不是喜悦的泪水。他呆呆地看了她一会,然后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双手放在她光洁的肩膀上,轻轻揉了揉:“朱丽叶,你怎么了?是不是我给你带来了不适?”朱丽叶伸出右手,抓住了他毛茸茸的左手,颤抖地说:“不,不,和你没有关系。”琼斯说:“放松,朱丽叶,你在这里是安全的,没有人会伤害你。”章可凡在恋爱时,也曾经如此温情脉脉,可是怎么就变得面目可憎,纠缠、多疑、占有、粗暴、冷漠……就是没有爱和关怀。很多时候,朱丽叶会努力想他从前的好,可总是持续不下去。对他,她已经心死,可他又不放手,不肯离婚,说死也要和她在一起。朱丽叶站起来,抱住了琼斯。琼斯也抱着她,抚摸她光滑的背。朱丽叶踮起脚尖,嘴唇找到了他的唇,开始是轻轻地吻,接着是吮吸,然后舌头小蛇般探进他口里,和他的舌头绞在一起。朱丽叶的胸脯起伏,发出娇柔的喘息和**,身体被渐渐地唤醒,像某个春天的早晨,嫩芽冒出了丰饶的土壤。琼斯也兴奋起来,他突然抱起朱丽叶,将她放到了床上。他的大手在她身上探索,像一个孩子发现了新鲜的事物,有些毛糙,又有点儿胆怯。朱丽叶抚摸着他的胸膛,浓密的胸毛刺激着她的敏感神经。朱丽叶感觉自己在大海的波峰浪谷中沉浮,被巨浪抛到高空,又急速落下来……朱丽叶要喊出来,期待着琼斯的进入。琼斯没有急于进入她隐秘的身体,而是继续用舌头、嘴唇和手探索着朱丽叶,像是在通过她的肉体探索她的灵魂。

门外有人说话,不一会说话声就消失了。

朱丽叶听到门外的声音,突然想到了章可凡,仿佛他就站在门外。她脑海里晃过一个画面,章可凡用酒精擦着她的皮肤,从头到脚,他脸上浮着不信任的笑意,眼睛里闪着莫测的亮光。他甚至将酒精棉球塞进了她的下身,这种变态的消毒让她疼痛得哭喊出来,章可凡无动于衷,继续做他的事情。那段时间,朱丽叶和他感情还没有完全僵化,她经常出差,章可凡怀疑她在外面有男人,同房时,就用酒精擦她的身体,对她而言,那是痛苦的折磨和羞辱,从那以后,她对**就有了刻骨的恐惧感,根本就不想和章可凡**。想到这事,朱丽叶的激情顿时被浇灭,她以为这些天会忘了这事,自己的身体在苏醒,还会有欲望,岂料,章可凡像个幽灵一样,在她脑海游荡,在关键的时刻,给她从头浇下一桶极寒的冰水,被琼斯唤醒的心刹那间被冰冻,死人一般。她突然推开了琼斯,滚下床,拉开门,落荒而逃,边跑边整理自己的胸罩。

琼斯追出门外,大声说:“朱丽叶,为什么——”

朱丽叶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她在奔跑,漫无目的地奔跑。朱丽叶没有跑回住处,而是跑出了埃克斯茅斯镇,跑入黑暗之中。泪水在风中飞扬,这十几天来建立的信心和美好被击得粉碎,她像个孤魂野鬼,茫然地奔跑在旷野之中,猛烈的风撕扯着她的长发,也撕扯着她身上的吊带短裙。旷野的风中,夹带着章可凡的冷笑,阴鸷,充满了恶意。他为什么不能好好爱她,尊重她,而是用各种手段,在她心里种下恐惧和悲伤,还有仇恨。她是他的妻子,不是仇敌呀,满天闪耀的星星不会回答她的迷惑和疑虑。有一只袋鼠也在旷野上奔跑,不止一只,有很多只袋鼠在奔跑,朱丽叶的脚步声惊醒了荒原上的动物,它们吃惊地和这个陌生的闯入者一起奔跑,算是对她的回应。

朱丽叶跑累了,实在是跑不动了,两条腿灌满了铅,沉重而僵硬。她站在荒原之中,急促地喘息,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她干脆就坐在了地上,让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星光下看到一只袋鼠,站在离她几米之遥的地方,审视着她,像是在审视一个怪物。朱丽叶的呼吸均匀下来之后,突然对着那只袋鼠哑然失笑。那只袋鼠无辜的样子,像琼斯一样无辜。朱丽叶觉得对琼斯不公平,但她不可能再回到他的房间,尽管杯子里的酒还没有喝完,想做的事也没有做。朱丽叶叹了口气,站起来,缓缓地往回走。她边走边抬头寻找南十字星,希望南十字星给自己带来好远,让自己心灵安宁。她想,这次回到上海,无论如何要和章可凡分开,哪怕孤独一生。

2018年12月3日完稿于海口白沙门

(发表于《作品》2019年第2期)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