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总的来说,四人在萨尔茨堡的日子过得还算愉快,尽管那一年阿琴波尔迪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四位朋友的生活继续漂流在欧洲四所大学德语教研室舒适的河流里,虽然不乏惊讶的事情要计算在内,等于是在他们表面有序的生活里填加了一些佐料,如同,饭后点心上加点辣椒,加点芥末,加几滴醋,或者从外部看,他们觉得就是如此,虽然每人、任何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对丽兹来说,那是一个奇怪、幽灵般闪烁的十字架;她不只一次,有时赶上不高兴的时候,提起她前夫就像是说一种潜在威胁,说他身上那些恶习只有魔鬼才有,而且是粗暴之极的魔鬼,可他从来没出现过,纯粹说说而已,没有任何行动,虽然在丽兹的演说中,她把那人说得生动逼真,可无论让-克劳德还是曼努埃尔从来没有见过,好像丽兹的前夫只存在于梦中,直到这个法国人(比那个西班牙人机灵)明白丽兹那无意识的演说、那无休止的谩骂是想自我惩罚,或许因为自己爱上并且与这样一个浑蛋结婚而羞愧。当然,让-克劳德是想错了。
在那段日子里,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一起担心丽兹眼下的状态,二人做了两次长时间的通话。
第一次是法国人打的,持续了一小时十五分钟。第二次是西班牙人打的,在三天以后,持续了两小时十五分钟。当谈话已经进行了一个半小时的时候,让-克劳德要求对方挂上电话,说是这样的打法太贵了,还是由他立刻打过去吧。对此,西班牙人坚决反对。
让-克劳德打的第一个电话,开始时很困难,尽管曼努埃尔是盼望这次电话的,好像这迟早不得不说的话一张嘴颇费力气。开头的二十分钟,二人的声调悲伤,“命运安排”这句话说了有十遍;“友谊”这个词用了二十四次。“丽兹”这个名字叨叨了五十次,其中九次是白费。七次提到“巴黎”。八次提到“马德里”。“爱情”说了两遍,每人一遍。“可怕”说了六次。“幸福”只有一次(曼努埃尔说的)。“解决问题”说了十二次。“惟我论”七次。“委婉语”十次。“范畴”单数加复数共九次。“结构主义”一次(让-克劳德说的)。“美国文学”的提法三次。“晚饭”、“咱们吃晚饭”、“早餐”、“三明治”共十九次。“眼睛”、“双手”和“头发”共十四次。后来,交谈就变得流畅起来了。曼努埃尔用德语给让-克劳德讲了一个笑话;后者自己也笑了。实际上,他俩的笑声是被声波包围的,或者说连接他俩听力和语言的元素是要穿越漆黑的田野、比利牛斯山脉的风雪、条条河流、冷清的公路、巴黎和马德里四周无尽无休的远近郊区。
第二次交谈比第一次是彻底松弛下来了,是一次朋友交谈,打算澄清一些可能忽略掉的模糊问题,但并不为此变成一次技术性或者逻辑推理式的谈话,恰恰相反,谈话中稍稍触及丽兹的话题,都与感情变化毫无关系;这些话题易进易出,毫无困难地重回主题;二人到了第二次交谈结束时,承认丽兹不是那种终结友情的复仇女神,那种穿丧服戴黑纱的女人,翅膀上沾满了鲜血,也不是赫卡忒女神——她开始时像个保姆,是孩子的守护者,后来学会了魔法,把自己变成了动物。而是像天使那样巩固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帮助他们发现了怀疑的事情,确信了原来不完全确信的一切,就是说,他们都是讲文明的,是能够体验高尚感情的人们,不是两头被枯燥的工作所压抑的沉闷的野兽,恰恰相反,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发现那天夜里自己特别豪爽,豪爽到了这样的程度:如果二人在一起,那一定要出去庆祝一番;二人为自己身上的美德闪光而惊喜,闪光的确持续的时间不久(因为一切美德,除去短暂的确认之时,是没有闪光的,生活在黑洞里,周围有别的居民,其中不乏非常危险的人),没有庆祝和欢乐,二人最后不言而喻地相约建立永恒的友谊;挂上电话后,说定了在每人堆满图书的单元房里,郑重其事地慢慢喝上一杯威士忌,一面看看窗外的夜空,大概在寻找(虽然自己不知道)施瓦本人在寡妇窗外寻找而不得的什么玩意儿。
莫里尼是最后一个了解情况的人,也只能如此,虽然对莫里尼来说,情感数学往往不好使。
在丽兹第一次与让-克劳德上床之前,莫里尼就隐约看出了这种可能性。其根据并非是让-克劳德在丽兹面前的表现,而是丽兹放任的样子,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放任,波德莱尔会称之为“忧郁”,奈瓦尔【注】会称之为“惆怅”;他还发现让-克劳德让那个英国女子处于一种极好的状态,是准备发展进一步亲密关系的。【奈瓦尔(Gerard de Nerval,1808-1855),法国浪漫派诗人。】
曼努埃尔的事,莫里尼当然没看出来。丽兹给莫里尼打电话,告诉莫里尼她跟法国人和西班牙人都搞上关系了。这个意大利人吃了一惊(要是丽兹告诉莫里尼她跟让-克劳德、跟伦敦大学一个同事,甚至跟一个学生搞上了,他也许不会吃惊的),但他机警地装做并不惊讶。后来,他试图想像别的事情,但是不成。
莫里尼问丽兹是否幸福。丽兹说是。莫里尼告诉丽兹,他从博希迈尔那里收到一个电子邮件,有新消息。丽兹好像不感兴趣。莫里尼问她是否知道她丈夫的情况。
“是前夫。”丽兹说。
不,她一无所知,虽然有个过去的女友告诉她,她前夫跟一个过去的女友生活在一起。莫里尼问她是不是特别要好的女友。丽兹不明白这问话是什么意思。
“谁过去特别要好?”
莫里尼说:“就是现在跟你前夫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女人。”
“不是生活在一起,而是养活他。这是有区别的。”
“啊。”莫里尼应了一声“啊”,打算改变话题,可想不出什么内容来。
他怀着恶意想,要不要跟她说说我的病啊。可这话他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四人中,莫里尼是那段时间第一个阅读墨西哥索诺拉州连续杀人事件消息的人。消息刊登在《宣言报》上,署名的人是一名意大利女记者,她去过墨西哥准备写关于萨帕塔【注】游击队的文章。他觉得这消息好可怕。意大利也有连续杀人事件,但受害者的数字很少超过十人,而墨西哥索诺拉州的死亡人数远远超过了一百人。【萨帕塔,指墨西哥1911年大革命中的农民起义军领袖。此处应是指20世纪90年代墨西哥恰帕斯地区农民以萨帕塔为旗帜的游击战。】
后来,他想到了《宣言报》的女记者。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她居然到了墨西哥的恰帕斯,那可是位于墨西哥南端的地方啊,后来,她竟然写了索诺拉州的事情;如果他的地理知识没有欺骗他的话,索诺拉州可是在墨西哥的北方啊,是西北方,与美国接壤的边境地区。他想像着女记者乘大巴做长途旅行的情景,从墨西哥联邦区一直到北方荒原。他想像着她在恰帕斯森林一周后疲惫不堪的样子。他想像着她与游击队副司令马科斯交谈的情形。他想像着她在墨西哥首都的活动。也许在那里有什么人会给她讲索诺拉州发生的事情。她没坐飞机返回意大利,而是买了一张长途汽车票,前往索诺拉去了。片刻间,莫里尼强烈地渴望陪伴女记者旅行。
他想,我会爱她到死。一小时后,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丽兹发来了一个电子邮件。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丽兹给他写邮件,而不是打电话。但一看过邮件,他明白了丽兹需要用恰当的方式表达思想,因此宁可写信。信中,她请他原谅,因为她说他自私、一种具体化为自怨自怜实际上或者想像中不幸的自私。接着,她说,终于(!!)解决了与前夫的纠纷。乌云已经从她的生活里散去。现在她想快活,想唱歌(这是她的原话)。她还说,也许一周前还爱她丈夫,现在可以肯定那段历史终于翻过去了。丽兹断言,怀着焕发的热情,她又集中精力工作了,同时关心那些生活琐事、让人类幸福的家务事。她还说:我希望你、亲爱的有耐心的莫里尼,第一个知道上述情况。
莫里尼连续阅读三遍。他沮丧地想到,丽兹声称的爱情、前夫、与前夫的一切“都翻过去了”,其实,什么也没“翻过去”。
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则相反,没有收到这个意义上的任何知心话。让-克劳德察觉了曼努埃尔没有察觉到的事。从伦敦去巴黎比从巴黎去伦敦的次数要多。丽兹每隔一阵就要带礼物给让-克劳德,有时是一本论文集,有时是一本艺术品目录,都是他从来没看过的展览会上的,甚至是一件衬衫或者一条毛巾,这可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其余的一切照旧。做爱,上街共进晚餐,谈论有关阿琴波尔迪的新闻;从来不谈未来的男女关系;每当曼努埃尔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这个名字不露面的情况并不罕见),二人的口气是绝对不偏不倚的,绝对谨慎,尤其是绝对友好。有几个夜晚,二人甚至在搂抱中入睡了,但没做爱;这事让-克劳德肯定她不会跟曼努埃尔这么干的。他错了。丽兹跟曼努埃尔的关系往往就是她跟这个法国人的翻版。
饭菜有区别,巴黎的好一些。在舞台和背景方面,巴黎的比较时尚。语言不同,她跟曼努埃尔大部分时间讲德语;跟让-克劳德大部分时间讲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