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星却用了他自己想出的破法来刺杀他。
现在他的剑式已发动,连改变都无法改变了,难道他竟要死在自己想出的剑式下?
他没有死!
他明明知道自己用的这一剑中有破绽,明明知道对方这一剑刺的就是致命的一点。
可是对方这一剑刺入这一点后,他用的这一剑忽然又有了变化。
一种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变化,也绝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变化。
那是这一剑本身变化中的变化。
那就像是高山上的流水奔泉,流下来时,你明明看见其中有空隙,可是等到你的手伸过去时,流泉早已填满了这空隙。
“叮”的一声响。
千蛇剑断了,断成了千百片碎片,夏侯星的人又被震得飞了出去,飞得更远。
这一次老车夫也在吃惊地看着他,竟忘记照顾夏侯星了。
这一次薛可人不但在笑,而且在拍手。
可是这一次燕十三自己的心却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现在他才明白,三少爷那一剑中的破绽,根本就不是破绽。
现在他才明白,世上根本没有人能破这一剑!
绝对没有任何人!
他若想去破,就是去送死,曹冰若是去了,也已死定了!
——如果能破那一剑,是他的光荣,如果不能破,死的也应该是他。
夏侯星倒在地上,还没有站起来,嘴角正在淌着血。
老车夫和孩子却已被吓呆了。
可是拉车的马,却还是好好的,无论谁都看得出那是匹久经训练的好马。
他想去抢这匹马。
他更急着赶到神剑山庄去,就算是去送死,他也要赶去。他绝不能让曹冰替他死。
因为他是江湖人,江湖人总有自己独特的想法。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咳嗽。一个穿得又脏又破,满身又臭又脏的流浪汉,不停咳嗽着,从树林里走出来。
刚才他们都没有看见这个人。
刚才树林里好像根本就没有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明明从树林里走出来了。他走得很慢,咳嗽得很厉害。
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惊虹满天的剑光,他也好像没看见。
现在这些人他也好像没看见。
——赤裸的美女,身子至少已有一半露在车窗外。
他没看见。
——绝代的剑客,掌中还握着那柄杀气森森的剑。
他也没看见。
他眼睛里好像只看见了一个人——看见了那又小又瘦的老车夫。
老车夫的身子已吓得缩成了一团,还在不停地发抖。
这流浪汉不停地咳嗽着,慢慢地走过去,忽然站住,站在车前。
老车夫更吃惊,吃惊地看着他。他咳嗽总算停止了一下,忽然对这老车夫笑了笑,道:“好。”
老车夫道:“好?好什么?什么好?”
流浪汉道:“你好。”
老车夫道:“我什么地方好?”
流浪汉道:“你什么地方都好。”
老车夫苦笑,还没有开口,流浪汉又道:“刚才若是你自己去,现在那个人已死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又开始不停地咳嗽,慢慢地走开了。
老车夫吃惊地看着他。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好像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燕十三却好像似懂非懂,正想追过去再问问他。这个人却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他走得虽然慢,可是一霎眼间就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甚至连咳嗽声都已听不见。
薛可人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我怎么看起来很面熟?”
老车夫也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
燕十三已到了他面前,道:“他说的话别人也许不懂,可是我懂。”
老车夫道:“哦?”
燕十三道:“不但我懂,你也懂。”
老车夫闭上了嘴,又用惊诧的眼光在看着他。
燕十三道:“二十年前,红云谷最强的高手,并不是现在的庄主夏侯重山。”
老车夫道:“不是老庄主是谁?”
燕十三道:“是他的弟弟夏侯飞山。”
老车夫道:“可是……”
燕十三道:“可是夏侯飞山在二十年前就已忽然失迹,至今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老车夫叹了口气,道:“只怕他老人家早已死了很久了!”
燕十三道:“江湖中人都以为他已死了,现在我才知道他并没有死。”
老车夫道:“你怎么知道?”
燕十三道:“因为我已知道他的下落。”
老车夫道:“他老人家在哪里?”
燕十三道:“就在这里!”
他盯着老车夫的眼睛,一字字道:“夏侯飞山就是你!”
暮色渐临,风渐冷。
这老车夫畏缩的身子却渐渐挺直,苍老疲倦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一种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发射出的神光。
燕十三道:“远在二十年前,你就已会过夺命十三剑。”
第八章 醉意如泥
他又解释:“二十年前,华山绝岭,你和我先父那一战,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老车夫的手握紧。
燕十三道:“那一战你败在先父剑下,这二十年来,你对夺命十三剑一定研究得很透彻,因为你一直都想找机会复仇!”
老车夫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些。”
燕十三道:“就因为你对夺命十三剑研究得很透彻,所以你才知道,十三剑外,还有第十四剑,所以你才能想得出刚才那一招破法。”
他叹了口气,道:“除了你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老车夫并不否认。
燕十三道:“薛可人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过夏侯星的手掌,当然也是因为你。”
老车夫道:“哦?”
燕十三道:“火焰神鹰夏侯飞山追捕搜索的本事,二十年前,江湖中就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老车夫淡淡道:“你知道的事好像真不少。”
燕十三道:“的确不少!”
老车夫眼睛里忽又射出如剑般的寒光,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要忽然失踪?失踪后为什么还要屈身为奴,做夏侯星的车夫?”
燕十三淡淡道:“这些事我不必知道。”
这些事他的确不必知道,因为这是别人的秘密,别人的隐私。可是他也并不是不知道。
——兄弟间的斗争,叔嫂间的私情,一时的失足,百年的遗恨。
这本就是一些巨大家族中常有的悲剧,并不止发生在夏侯世家。只不过他们辉煌的声名和光彩,足以眩乱世人的眼睛,让别人看不见这些丑陋而悲惨的事。
——夏侯飞山昔年的失踪,是不是因为他和他大嫂间的私情?
——他失踪后,再悄悄回来,宁愿屈身为奴,做夏侯星的车夫,为的是什么?
——难道夏侯星就是他因为这段孽缘而生下的儿子?
这些事燕十三都不愿猜测。因为这是别人的隐私,他不必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老车夫还在看着他,用那双已不再衰老疲倦的眼睛看着他。燕十三并没有逃避他的目光。
一个人若是问心无愧,就不必逃避,不管什么都不必逃避。老车夫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他问:“你现在姓什么?”
燕十三道:“燕,燕子的燕。”
老车夫道:“你就是燕十三?”
燕十三道:“是。”
老车夫道:“你真是你老子的儿子?”
燕十三道:“是!”
这几句话不但问得奇怪,问得莫名其妙,回答的人也同样莫名其妙。问的本来就是废话。
废话本来是用不着回答的,可是燕十三却不能不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并不是废话,老车夫下面说的一句也不再是废话。
他说:“你既然是你老子的儿子,我就本该杀了你的!”
燕十三没有开口。
他了解这老人的心情,在江湖人心目中,失败的耻辱,就是种永难忘怀的仇恨。
仇恨就一定要报复。
老车夫道:“刚才我就想要用你自己的剑法杀了你!”
他长长叹息,又道:“只可惜夏侯星的出手太软,你那一剑的变化又太可怕。”
燕十三道:“他的出手并不软,只不过他对自己已失去信心。”
老车夫默然。
燕十三道:“我那一剑用得并不纯熟,所以刚才出手的若是你,我很可能已死在你的剑下。”
老车夫也承认,那流浪汉的确看得很准。
——他究竟是什么人?
风尘中的奇人异士本就多得很,人家既不愿暴露身份,你又何苦一定要去追究?
燕十三道:“现在……”
老车夫道:“现在已不同了!”
燕十三道:“有什么不同?”
老车夫道:“现在你对自己用的那一剑已有了信心,连我都已破不了。”
燕十三道:“你至少可以试试。”
老车夫道:“不必。”
燕十三道:“不必?”
老车夫道:“有些事你既然不必知道,所以有些事我也不必再试。”
他不让燕十三开口,又道:“二十年前,我败在你父亲剑下,二十年后,夏侯星又败在你剑下,我又何必再试?”
他说得虽平淡,声音中却带着说不出的伤感。
燕十三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所感伤的,也许并不是昔年的那一战,而是今日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