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无声地飘舞下来,将小木屋严严实实地掩盖住了。那天夜里关山林将滚烫的土炕变成了他另外的一个战场,一个他陌生的新鲜的战场。他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新兵,不懂得地势,不掌握战情,不明白战况,不会使唤武器,跌跌撞撞地在一片白皑皑的雪地上摸爬滚打。他头脑发热,兴奋无比,一点儿也不懂得这仗该怎么打。但他矫健、英勇、强悍、无所畏惧,有使不完的热情和力气。在最初的战役结束之后,他有些上路了,有些老兵的经验和套路了,他为那战场的诱人之处所迷恋,他为自己势不可挡的精力所鼓舞,他开始学着做一个初级指挥员,开始学着分析战情,了解战况,侦察地形,然后组织部队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精神高度兴奋。他看到他的进攻越来越有效果了,它们差不多全都直接击中了对手的要害之处。这是一种全新的战争体验,它和他所经历过的那些战争不同,有着完全迥异但却其乐无穷的魅力。他越来越感到自信,他觉得他天生就是个军人,是个英勇无敌的战士,他再也不必在战争面前手足无措了,再也不必拘泥了,再也不会无所建树了。对于一名职业军人来说,这似乎是天生的,仅仅一夜之间,他就由一名新兵成长为一位能主宰整个战争局面的优秀指挥官。
乌云始终温顺地躺在那里,直到关山林把战争演到极致,直到关山林尽兴地结束战斗,翻身酣然入梦,她都一动不动。后来乌云悄悄地移开关山林搭在她身上的胳膊和腿,悄悄地爬起来,穿上了衬衣。她在炕沿上坐了一会儿,听着身边的关山林发出香甜的心满意足的梦酣声,然后起身走到窗前,站在那里朝外看。屋外大雪纷纷,雪花在空中飞舞着,在黑夜中发出幽蓝色的光泽,落到地上的积雪之中,就像消失了一样无踪无迹。乌云着迷地站在窗前,看着那些轻盈的雪花在窗外飘舞翻飞。她发现,雪花只有在无所着落的空中才是有生命的。乌云想,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一年多以前自己还是个年少无知的穷人家闺女,虽说家无隔夜粮,世道又乱,但自己是家里最小的,在父母兄长中使气撒娇的快乐还是有的;几天之前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女战士、女学生,虽说军龄和学龄时间都不长,但自己聪明好学,无论什么事都做得让人夸奖。可仅仅是一天之中,自己就完成了人生的一件最重要的大事,做了人家的妻子。这里面有许多的不能接受,许多的不情愿,许多的委屈,许多的遗憾,全让这漫天的大雪给掩盖了,说不出,也不会再让人知道了。从此以后,自己做闺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学生的日子就结束了,再也不复存在了。从此之后,自己就有了一个新的责任,做妻子的责任,要去扮演一个自己陌生的角色了。她还来不及适应这一点儿,还来不及整理好自己的心绪,还说不上从容。但是,乌云毕竟是从穷苦人家出来的女孩,她知道自己早晚是要做人家媳妇的,她明白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要去做的事,要去尽的义务。她现在站在那里,站在新房的窗前,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大雪,安静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如今已经不是一个女孩子了,我如今已经是做了人家妻子的人了,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好好的,让丈夫满意,让组织上满意。乌云这么想着,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立了多久,然后她才悄悄地走回去,在炕上躺下。她躺在那里,在黑暗之中瞪着眼睛看着屋梁,听哨兵在屋外的雪地里跺着脚,听马匹在马厩里懒散地翻动夜草,听关山林在身边响亮而又心情舒畅地打着响酣。远处,有第一声鸡鸣传来。乌云明白,她的新婚之夜已经过去了。她轻轻地拉过被角,蒙在脸上,两串泪水,无声地顺着耳侧滚落下来,迅速地洇褥进崭新的棉被里去。
关山林和乌云在合江军区又待了一日。这一日,关山林的一些老战友听说关山林结婚了,在家的,都骑上马,坐上车,找个理由赶来了。有的是认识乌云的,免不了要开个玩笑,说个笑话;有的不认识乌云,一见新娘的面,先是一阵愣,然后酸溜溜地把关山林拉到一边小声说,你狗日的,弄这么个年轻俊气的女同志做老婆,知道的是老婆,不知道的还当是闺女,你也不怕伤天害理!关山林心里明白那话是嫉妒了,愈发是要摆谱,哈哈笑着,大声嚷嚷着要乌云给人倒水拿花生。但水和花生不能最终解决问题,大家都是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战友,水和花生哪里显得出深厚的阶级感情?到后来,都闹着要喝喜酒。关山林也爽快,让邵越取了早已备好的票子,拉上张如屏,一行人去了镇上的饭馆,好菜好酒闹了一大桌。都是割头不换的战友,大家都为关山林高兴,话没少说,酒没少喝,结结实实闹了一大通。关山林心里高兴,别人找理由和他喝,他没理由也找人家喝,见乌云不能喝,凡敬乌云的酒,他都一概代了,喝得豪爽酣畅。乌云在一边,看着关山林那么猛地喝酒,心里过意不去,就拉拉他的衣襟,小声说,你也别喝得太猛,你也吃点儿菜。大家就起哄,说,你们才做了一日夫妻,你们一个护犊子,一个犊子护,你们就只讲夫妻恩爱,不讲同志感情了,你们还让我们活不活了?关山林呵呵笑着,说,好好,就算乌云这话不该说,就算这话打击了你们的阶级感情,我认罚,我代乌云喝一碗。说罢,不用人劝,自己倒上一大碗酒,端起来,一扬脖咕咕地就灌下去了。大家说,你代乌云的,那你自己的呢?关山林大义凛然地说,罢,罢,我知道你们,我今日就当是一场恶仗,宁可战死,也不失了半世英名气节!说罢又倒上一碗酒,乌云一旁没拉住,让他一气就灌了个底朝天。大家说,美人也是他的,英雄也是他的,气死人!于是又喝酒,一直喝得个个眼直腿软才罢休。
那场酒喝得关山林回头就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乌云送走了别人,把关山林架回新房里,弄热水来给他擦洗,给他脱了衣服让他上炕躺下,又去找来一碗老醋给他灌了让他解酒,然后把弄污秽的衣服装在盆里,拿到井边去洗了,架到火盆上烤着,一直守着烤干,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自己枕头下压着。等收拾完这一切,天已黑了。乌云也不觉肚饥,看关山林睡得沉沉的,胳膊腿大伸着,被子撂到一边,乌云走过去给他盖被子,先前替他脱衣服时没留意,这时才发现关山林的身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伤疤,有的凹陷下去,像被剜掉了一块肉,有的生着鲜嫩的肉瘤,数一数,竟有一二十处。乌云愣在那里,心里慢慢就涌起一股痛惜的感觉,一种壮烈的感觉,一种撕裂的感觉。那个壮实的身体是陌生的,但是昨天晚上他们毕竟有过了肌肤之亲,毕竟实实在在地接触过了,她的体内已经留下了他的烙印。此刻,看着那伤痕累累的身体,乌云心里有一种疼痛,那种疼痛化冰似的,一缕缕慢慢沁渗开来,就好像那些伤疤是长在自己光洁如玉的身体上似的。乌云眼里有些潮润,愣了片刻,轻轻拉过被子,为关山林盖好,然后在炕洞里添上几块拌子,把火拨旺,再回到炕头,守着关山林,等他夜里起来闹水喝。
乌云就那么合衣坐在炕头,一直坐了一宿。
第二天,关山林和乌云就打算回队了。一方面是关山林惦记着在林口休整的部队,金可阵亡之后,上面一时还没派新政委到团里,自己一走两天,几千口人马全靠参谋长和副团长张罗,心里放不下。二来乌云也惦记着学校,反正婚也结了,组织上交待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乌云不想为这事耽搁太多的学习。两人这么一商量,就决定当日分手各自归队。
张如屏知道后赶来送行。张如屏见乌云仿佛比往日里更水灵了些,眼珠子也愈发亮了黑了,脸蛋儿也愈发有了光泽,像是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显得妩媚动人。他就开玩笑说,小乌,你看我当初是怎么对你说的,你看我当初没骗你吧,我说老关是老革命,你跟上他,你进步一准不小,我这话没说错吧?乌云不知道张如屏说的是什么,扬着脸蛋拿眼睛看张如屏。张如屏说,你看你跟他只在一个炕上睡了两宿,你人都精神多了,再往后,还不进步得什么似的?乌云这才明白张如屏说的是什么,一张脸立时红得活像山植果。邵越先前没有机会,这时也凑过来,小声对乌云说,我是该叫你首长夫人呢,叫你嫂子呢,还是叫你乌云同志?乌云红着脸打了邵越一掌,白他一眼,说,去,别在这儿使乱。邵越躲到一边,冲她嘻嘻笑着说,哎,哎,你才进步了两天,就闹起军阀作风来了,你要这样,我往后可不敢再往学校给你送东西了。乌云知道邵越是和自己开玩笑,并不当真。说起来,自己参军以后,不管是在过去的独立旅还是现今的八团,战友中最熟识的,还要算是邵越。自己结婚,他和靳忠人,一个警卫一个马夫,硬被赶到一边,糖也没捞着吃,酒也没捞着喝,也是太委屈了。这么一想,就走过去,拉住邵越,把一大包红枣糖梨之类的食物塞到他手中,说,小邵,我刚才是和你闹着玩的,咱们是战友,咱们不兴生分,过去你管我叫小鸟,今后你仍管我叫小乌。这些东西你带着,留一些你和小靳吃,剩下的带回去给别的同志们。你们都辛苦了,受累了,酒没闹上,就拿零嘴顶吧,日后有机会,我再给大家补上。她又说,小邵,本来照顾首长的事该我来做,但组织要我学习,我一时不能跟着去,你就替我多担待点儿,让你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