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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歌

作者:严歌苓 | 分类:奇幻 | 字数:6.6万字

第16章

书名:毕业歌 作者:严歌苓 字数:3.3千字 更新时间:12-13 14:42

这一次,一向没什么主张的朱玉琼把自己彻底豁了出去:没了儿子,没了家,她就没什么体面可以要。巡捕班长有些犹豫,但他还是抬起脚,从朱玉琼身上跨了过去。朱玉琼伸出手,拖住他的第二条腿,巡捕班长猛一使劲,脚蹬在朱玉琼胸口上。朱玉琼呻吟一声,放开了手。

从大客厅冲过来的王沐天扑到母亲身边,怒视着巡捕:“To hell with you!”

一众巡捕们有了班长做榜样,急不可耐地冲进门厅,所有房间的门顷刻间被强力撞开了。

王沐天抱起母亲,朱玉琼睁开眼睛,衰弱地说:“小讨债的!”

洪望梅也从大客厅冲了出来,和王沐天一起把朱玉琼扶起来,搀扶着向客厅走去。朱玉琼低声地、狠狠地斥骂王沐天:“我总有一天要死在你个小冤家手里。你要是给他们捉去,我就死……”

王沐天打死也想不到,自己的英雄壮举竟然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他垂头丧气地听着母亲的抱怨,实在没脸再为自己进行辩护了。

门铃响起,把守大门的巡捕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高档的西服,考究的皮鞋,说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却隐含着一股威严,“请开门。”

三伯伯到了,朱玉琼不用再苦撑了。

那巡捕挺负责,死活不让三伯伯进来,三伯伯拿出法国巡捕房最高长官的名片还是不行。

三伯伯使劲盯着巡捕制服上的号码,从口袋掏出小本和钢笔,记下号码。巡捕心里有些打鼓了,迟疑地拉开铁门,说:“我可以让你进去,不过假如我的上司阻拦……”

三伯伯走进大门:“他不会阻拦,因为他比你滑头。”

走到门厅,一个便衣冲三伯伯一声断喝:“站住!”说着从腰间掏出一副手铐,“再不站住我把你铐起来。”

三伯伯不动声色,“你可以晚一点铐我。”他把手伸向电话,“我就打个电话。”

“不准动!动一动我毙了你!”

三伯伯开始拨号,抬头对便衣一笑:“我就在你眼前,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毙我。”

电话通了,三伯伯用法语对着电话说:“下午好,阁下。”

接电话的是法国巡捕房上校法尔福,他和三伯伯可是老相识,马上用上海话热情回应:“王兄啊!我正好要找你!”

被枪口顶在脊梁上的三伯伯哈哈一笑,说:“我也正要找你。恭喜你啊,你发了,金价涨了,全部给你出手了。”

法尔福精神大振,呵呵大笑起来:“涨了多少?”

“涨得很可观。”三伯伯说,“顶你两年薪水吧。”

“天才!你这家伙,天才的投机家!中国出产好的投机家!我们有两个礼拜没见了,今晚我请你喝一杯。上海会馆,怎么样?”

三伯伯笑了起来,说:“那得取决于顶在我脊梁上的这把枪了。它不允许我动啊,一动枪口里的子弹就会直接进入我的心脏。”

两个巡捕在王家后院很兴奋,他们已将本职的公务变成了探宝行动,在棚子里的破烂里搜寻值钱或有趣的东西。巡捕甲捡起一把破仕女扇,扇柄上吊着一个玉扇坠,他把它拎起,对着光线分析:“你说这玉是真的吗?”

巡捕乙凑上来,端详着说:“是真的吧?这家人老底子蛮厚的,大概不会有假东西。”

“反正比老城隍庙卖的像真的。”巡捕甲把扇坠放在手心里感觉、体味,“摸起来也不一样,像摸一块猪油……”

朝着后院的窗口,桑霞和王沐天从这里把两个巡捕的举动都看在眼里。桑霞小声说:“把那些赝品放进去的时候,我还怕他们万一有眼光,马上识出真假呢!”

王沐天不解地问:“你从哪里弄到那些赝品的?”

桑霞神秘地笑了一下:“你家里俯拾皆是啊。”

王沐天吃了一惊:“我们家都是赝品?”

“大部分。”桑霞在房间转着,“听说你爷爷那辈人就已经入不敷出,真品都当出去了,但是你爷爷认识专门做赝品的行家,每一件珍品出手之前,他都让人复制一件,复制品完全可以乱真,后来他盖了古神父路这幢洋房,面儿上呢,不能不讲究,又添置了不少乱真的赝品。你爸爸活着的时候,他是知道真情的。那些为你爷爷搜集和制造赝品的人,常常把赝品当真品向他兜售,他的个性非常清高孤寡,对人的无耻总是看穿而不说穿,所以就打了折扣把赝品买进来。”

王沐天还是难以置信:“我妈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桑霞幽幽地说:“什么事情,你妈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要么就是她装着最后一个知道。”

海关库房外的一百多米处,贺晓辉看着一个个藤萝筐被搬运工们搬进库房的门。他拿起怀表,此刻是十一点十五分。一个三十多岁的搬运工搬着箩筐走过来,小跑几步,凑到他跟前。

贺晓辉对搬运工说:“老韩,出差错了!”他掏出一盒烟,递给老韩一支,“丹尼尔没有到提货的地方来。从新加坡来的那个女同志,今天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也没来。我看,只能暂时不提货。因为一提货的话,万一按规矩验货,这些筐里的东西可是经不住验的!”

老韩皱起眉头:“十有八九是要打开抽查的。除非你有帮会的人帮你。”

贺晓辉吐出一口烟:“不能找帮会,得多少好处就会有多少隐患。”

“提货人没到,可以先把货暂时押在海关库房,不过你要尽快让丹尼尔来帮着提货。海关里的赤佬多得很,各路赤佬都有,日本人派遣进来的赤佬最多……”

贺晓辉找了一间电话亭,给桑霞拨电话,接线员提示王家电话一直占线。

王家的电话在巡捕班长手里,法尔福对着电话一阵劈头盖脸的大骂,巡捕班长感觉法尔福的唾沫星子似乎要冲过电话线,喷到他的脸上。

“没死不就很好了吗?是不是?我再提醒你一点:日本人丢了摩托车,我们帮他们找?我们凭什么帮他找?拿着法国发的薪水,帮日本军人找摩托车?日本和德国都快成亲戚了!你懂吗?德国对法国越来越恶毒,很快你会在某天早晨一起床就听到爆炸性新闻:法国和德国开战了!日本和德国已经成了我们共同的敌人!动动脑筋吧!假如你还有一点脑筋的话!你现在带着十几个人抄我朋友的家,就为了帮日本人找那辆见鬼的摩托车?神经病!你是不是忘了你挣谁的钱?”

巡捕班长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点头哈腰地说:“没忘!不敢忘!”

“我可以马上就让你挣不着那笔钱!立刻给我撤出来!”

法尔福的命令很奏效,很快,王家哨声乍起,巡捕们要集合了。两个在后院探宝的巡捕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意犹未尽地向前院跑去。

桑霞和王沐天走进后院,装着整理满地的狼藉,弯下腰往棚子最深处看去。那些遮盖摩托车的芦席已经被巡捕们捅破,假如他们的注意力没被赝品误导,后果并不难想象。

桑霞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王沐天,王沐天垂下头:“我错了。”

“差点儿就错得不可收拾!”桑霞看王沐天认错,也不打算再追究了,“要马上想出办法,把这个大家伙弄出去,处理掉。”

“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都行,反正不能放在家里。现在我们要对付的是家里人。你放心,等巡捕们一走,家里每个人都会变成巡捕来盯你的梢。”桑霞顿了顿,加重语气,“尤其是那个三伯伯。”

王沐天担忧地看着桑霞:“你好像不信任三伯伯?为什么?”

桑霞沉默片刻,说:“因为他也不信任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信任你?”

“趁我不在,悄悄地打开我的箱子,翻看我的东西,算信任吗?”

王沐天为三伯伯辩护:“你怎么能确定是三伯伯呢?你这样说是因为你太不了解他了。他是我们家的恩人。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妈才发现其实王家早就是个空壳了。这两年,是三伯伯在暗中供养我们全家。”

良久,桑霞才说:“他是你们家的恩人,这跟翻我箱子不矛盾啊。说不定他就是怕我暗地带坏你们,暗地破坏这个家庭的安全,才翻我的东西。你想,这房子藏了个危险分子,他供养你们的这份太平生活实际是不太平的,一眨眼就会给毁了。他在暗地保护你们,不是很正常吗?”

王沐天瞪着眼睛,有些晕眩。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看到三伯伯人品的其他层面。他一直觉得三伯伯是个完人,那么克己,而对他母亲和大家有求必应,对社会上所有的事举重若轻,在感情上又那么从一而终,洁身自好。那一天,桑霞的话让他非常吃惊,甚至感到幻灭。

王家电话再度响起,准备撤退的巡捕班长在电话旁边,顺手拿起话筒,听到一个男子问:“喂,请问您是……”对方话音未落,陡然从楼梯上传来一声叫喊。

“班长,搜到可疑的东西了!”

一个巡捕手里挥舞着两本油印小册子,从楼梯冲下来向巡捕班长邀功:“这两本油印小册子是宣传抗日的戏剧,前一阵在日租界上演,剧团的人都给日本人拘留了!”

巡捕班长向电话询问:“你是哪位?”对方却已经挂掉了电话。

巡捕班长表面上对法国上司的撤退指示唯命是从,但还是挂着日本人那边的好处,现在有了新情况,感觉有戏,这一趟算是没有白来,他命令大家继续轮流看守王家院子,不过忌惮上司的威严,决定秘密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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