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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

作者:尼罗 | 分类:同人 | 字数:6.5万字

第16章

书名:降龙 作者:尼罗 字数:3.3千字 更新时间:12-13 12:50

平时落了这一身伤,他纵是不怀恨,也要无可奈何地发一番牢骚。然而今天很异常,他非常累,身心俱疲,疲惫得连情绪都没有了。

没有情绪,就只剩下理智了。

他慢条斯理地换下衣服,往几条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撒刀伤药。然后站在墙壁上的圆镜子前,他一边梳头,一边很细致地端详起自己。

他想自己十七岁了。周岁是十七,按虚岁算,则是名副其实的十八了。

十八了,大小伙子了。

在龙家生活了将近六年,六年里他都干了些什么?文,他只读了最通俗的一些书籍;武,他只会抵挡龙相的拳脚。没有学问,没有武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疯狗似的小伴儿,和一个软柿子一样老实可怜的小妹妹。

这六年是这样,下六年,大概还是这样。六年复六年,六年再复六年,六年再再复六年,复到最后,他这一辈子,也就定型了,过去了,完结了。

这一辈子他能干什么?他干不了什么,他只能是哄龙相高兴,和在龙相不高兴的时候挨他的打——自己挨打,同时看着丫丫挨打。如果将来丫丫当真嫁给了龙相,那么她和自己一样,一挨一辈子;自己看着她受苦受罪,一看一辈子。现在他有个大哥哥的身份,还能有力量保护她;将来三个人全长大了,全都各归其位了,他想保护都没立场、没资格了。

鲜血缓缓地升了温度,烘出露生眼中的一点泪。他含泪望着镜中人,翕动嘴唇无声地问:“白颂德,你甘心吗?”

镜中人立刻斩钉截铁地摇了头——不甘心,一千一万个不甘心。纵算没有本领子承父业,他身为白家最后一点血脉,至少也要为父亲、为妹妹报仇。

摇头,再点头。露生点着头告诉自己:“对了,不甘心就对了。不甘心,你便还有希望,还有药可救。”

然后他转身走进卧室,蹲下来拎起了地上的皮箱。

这皮箱真结实,不怕摔不怕砸的,暗锁有点不大灵了,但是只要别太震动,也不会轻易地自己开。露生从立柜里翻出一套换洗衣裳,整整齐齐地叠进了箱子里,又用毛巾包了一块香皂,连同牙具一起塞进了箱子的边角处。

羊肠子口袋被他从床底下拽出来打开了,里面能有一百多块大洋,还是当年来时,温如玉留给他傍身的。他在这儿没机会花钱,所以就一直留了下来。此刻数出一百大洋,分成了平均的两份,他先把一份用报纸包好,另一份则是装回了羊肠子口袋里。余下的几十块钱,他往皮箱里放了一些,往自己衣兜里又放了一些。

把皮箱锁好立到墙边,他在书桌前坐下来,摊开了一张信笺。唰唰点点地用钢笔写了一篇文字,他很细致地将其折好,用一本词典把它压在了桌面上。向后一靠望向前方,他见窗外的蓝天已经黑了颜色,是要入夜的时辰了。

于是他不敢再耽搁,趁着晚饭没开,院子里的人还都没回来,他一手拎起皮箱,一手托着那两份大洋,用肩膀顶开房门,向外走去。

刚刚走到院门口,他迎面遇上了丫丫。

丫丫一路走得探头缩脑,忽然抬头瞧见了露生,她立刻小声问道:“大哥哥,好了吗?”

露生对她笑了一下,“正要去找你呢,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他一笑,丫丫也跟着笑了,一边笑一边呼出一口气,同时眉目展开了,腰背也挺直了。本来她是一枚很紧张很黯淡的小花骨朵,如今听闻天下太平,过了一关,便微微绽开了一点花瓣,恢复成了个豆蔻少女的模样。

然而未等她恢复完毕,露生忽然向前一伸手,手心托着个报纸包,手指吊着个羊肠子口袋,“给你。”

丫丫不假思索地把东西接了过来,以为这是大哥哥分配给自己的小差事。笑吟吟地捧着东西仰头看露生,她等着露生发号施令。然而露生沉默地注视着她,却是良久没有言语。

最后,露生又笑了一下,低声说道:“丫丫,我走了。报纸包着的钱,你替我转交给陈妈,就说这些年我全赖着她照顾,辛苦她了。将来我若是有了本领,再好好地报答她。口袋里的钱是给你的,你不要乱花,自己留着。这就算是你的体己,到了非用不可的时候再用。我桌子上还压着一封信,那封信是给龙叔叔的,明天你给我跑一趟腿,把它送到前院去。我让龙叔叔养活、保护了这些年,如今说走就走,我既无颜见他,也怕他拦着我不许我走。所以为了方便起见,我还是直接离开为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望着丫丫又问:“记住了吗?”

丫丫仰着脸,没表情也没言语,只是对着他眨巴大眼睛。眨巴了一气之后,她愣头愣脑地开了口,“大哥哥,你、你要走?”

这句话一说完,她没等露生回答,一张脸直接褪了血色,连通红的嘴唇都立刻转成了苍白。挡在露生面前左右摇晃了几下,她像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带着哭腔喃喃说:“不行,不行,为什么要走呢?”

手里的大洋一起脱了手,报纸包摔破了,银元在青石板地上骨碌碌地滚。丫丫顾不得捡钱,单是张开双臂拦住露生。拦着,同时不停地说话——喃喃地说,语无伦次地说,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露生,泪珠接二连三地滚出眼眶、滚下面颊。她吓死了,绝望死了,这些年她唯一的救星就是露生,露生走了,她怎么办?

露生不看她,硬了心肠向前硬闯。六年前他丢了一个妹妹,六年后的今天,他又得丢一个妹妹。他想自己的确是自私的,可是不丢了妹妹,就得搭上自己,上次是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这次是搭上自己的一生前程。

要妹妹还是要前程?他自己问,自己答:要前程!

要前程,要报仇!要活得有个人样,不要一辈子伏低做小,不要一身的伤!

抬手拨开了挡路的丫丫,他声音很低地说道:“丫丫,对不起,我顾不上你了。”

然后他迈步向前疾行。空着的左手一紧一热,是丫丫追上来一把抓住了他。像先前受了大惊吓时一样,她开始哆嗦,一边哆嗦一边含糊地哭求,“大哥哥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求求你了,你不能走。”

怎么求,都是无用。大哥哥那样高那样大,她怎么拽,也都是无用。两只手死死抓住了露生的一只手,她开始往下蹲往下坐,坠着露生拖着露生,不让他痛痛快快地大步走。手抓着,脚蹬着,她渐渐地不说只哭,哇哇地哭。太恐慌了,太绝望了,无计可施了,走投无路了,她想自己只有哭——大哥哥对自己这么好,自己使劲地哭,拼命地哭,他不会真的不管自己的。

正当此时,黄妈领着个大丫头,从远方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少爷的锋锐是没有人愿意触的,所以下午一有机会,黄妈便也偷偷地逃出了院子。逃到天黑掌了灯,她很闲适地走了回来。可是距离院门还有老远,她便听到了丫丫的哭声。

她吓了一跳,以为院子里又爆发了新一轮恶仗,可是走近了一瞧,却又并没有看见少爷的身影。看着露生手里的箱子,她很惊讶地哟了一声,正要开口询问,哪知未等她出声,龙相也蹦蹦跳跳地跑回来了。

和露生一样,他手里也拎了个小皮箱。皮箱不大,可是沉甸甸的,因为箱子里垫着金丝绒衬里,嵌着一把来自比利时的勃朗宁手枪。下午他本打算去父亲那里弄把好枪,然而一进镇守使那间大屋子,他便感觉空气腌臜,进而怀疑父亲的藏枪兴许也都是臊气烘烘的。这个联想让他有点反胃,于是他出门前往军营,向徐参谋长要了一把好手枪。这手枪乌黑锃亮,枪管雕花,漂亮极了,甚至有个专门的小皮箱来装它。于是龙相就很得意,认为自己这回肯定能向露生交差了。露生得了这把漂亮的新手枪,想必也就不会再对自己说那些怪话了——什么“世上的一切,都是有限度的”,莫名其妙,也许是句新诗?的确是有人作诗骂人的,露生有文化,想必也会这一手。妈的,竟敢拐弯抹角地骂我!

龙相的心情挺愉快,脑子里也挺热闹——他那头脑,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很热闹,大机器似的从早转到晚。有时候转得太厉害了,他耳朵里都会轰隆隆地响。此刻停了脚步望向露生和丫丫,他在疑惑之前,先下意识地大喝了一声:“谁欺负丫丫了?”

他没看见黄妈,丫丫也没看见黄妈。涕泪横流地抬起头,丫丫哭号着答道:“大哥哥要走……我留不住他……”

龙相一愣,几大步跑到了露生面前,圆睁二目问道:“你要走?走哪儿去?”

露生暗暗地做了个深呼吸,拼命压下了所有的情绪,“我回北京,找我干爹去。”

龙相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有点发傻,“找你干爹干什么?”

露生继续把情绪往下压,没情绪,就没表情,笑一下也是冷笑,“没什么,只是不想再伺候你了。”

龙相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对着露生审视了一分多钟,他心里七上八下,主意乱窜。一时间他认为露生竟敢不伺候自己了,属于以下犯上,自己不能惯着他;一时间他又感觉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大事,实在不行的话,自己向他说句好话也没什么不可以。

两个念头交战了片刻,末了他决定不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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